方三响对这批药品的用途有猜测,可若现场讲出来,陈其美的大事只怕要暴露。于是他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可在旁人看来,这便是做贼心虚了。
苏推官继续问道:“那么你窃取红会医院账册给张竹君,用于诽谤红会名誉,也是确有其事喽?”方三响眉头一皱,大声道:“走私药物我承认,可我没偷过什么账册!”
莫说台上几位,就是外面围观的人也忍不了了。事到如今,岂不是秃子头上的跳蚤,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不知是谁开的头,在人群里掀起一阵怒骂,铺天盖地砸在方三响头上。
史蒂文森坐在一旁,得意地捏起小胡子来。巡捕房管得着他,可管不着苏松太道衙门。他把这事捅到华界,让官府出手拘捕方三响,再顺藤摸瓜,细细询问张竹君的勾当——这也算是“以华制华”的一个小小应用。
苏推官再一次拍了下桌子,一推眼镜:“方三响,我可要提醒你,红会医院乃是大清红十字会下辖,属于朝廷衙署。你作为该院医员,罪加一等——若证实了勾结乱党,可是要杀头的。”
是言一出,姚英子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周边的氧气被瞬间抽空。她慌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去抓孙希胳膊:“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呀!”可她手指一拢,发现抓空了。旁边空无一人,孙希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就在同时,前方传来嘈杂声与尖叫声。原来方三响压不住火气,揪住那苏推官的衣襟要打,却被史蒂文森眼疾手快拦住,顺势上了副手铐。
姚英子慌乱之中,又抓住了严之榭:“孙希呢?他在哪里?”严之榭猛然被她握住手,脸色腾地变红,结结巴巴说看见他刚刚离开,也没说去哪儿。
“啊?”姚英子呆住了,一瞬间感觉失去了全部的重心。
此时的孙希正拎着一个皮箱,逃跑似的走在徐家汇路上。那张贴在胸口的船票如烙铁一样,简直要把皮肤烫煳。
他刚才只是远远望见方三响雄厚的背影,便不敢继续旁听了,担心再多待一秒钟,自己便会因浓烈的歉疚感窒息而死。孙希失魂落魄地逃回宿舍,胡乱拣了几件衣物,决心早点去码头登船,将上海的一切抛诸脑后。
在路上,孙希甚至还自欺欺人地盘算起来:“等到了伦敦,我得写一封信回国说出所有的真相,老方顶多吃一个月苦头罢了。没关系,等我到伦敦交完学费和房租,剩下多少钱,我全汇回来给他做补偿。”
正想间,忽然耳畔响起雄浑的钟声,孙希抬头一看,原来是静安寺里的晚钟响起。
这座寺庙就在徐家汇路北端,号称千年古刹,不过眼下的建筑是光绪七年(一八八一年)才重修完成的。寺前有一条英国人修的有轨电车道,可以直达外滩。孙希查了一下时刻表,下一班电车还有半个小时才来。他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要不……我再去静安寺里求一个签?看看我抛下老方对不对。
说来讽刺,人越是彷徨,往往越是迷信,他们会天真地寄希望于某种天启降临,将自己的抉择正当化。
此时正值晚课时分,香客有些稀疏。孙希先在大殿拜了拜佛,然后转到殿角求签处,待得小沙弥转身去取签筒的一瞬间,孙希蓦然想起一件悬案:
方三响每逢发薪日,就会去静安寺一趟,却从来不说去干吗。英子猜是给寺里做工,孙希猜是借钱给和尚放印子钱,莫衷一是。不过两人一致认为,就蒲公英那小气劲,肯定不是个会供养三宝的虔诚居士。
想到这里,他鬼使神差地随口问了小沙弥一句,可认识一位叫方三响的施主。小沙弥一听这名字,“哦”了一声,随手一指:“你去问老张吧,他熟。”
顺着手指,孙希看到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头正在殿外扫地,看头发和衣服只是个俗家杂役,一开口是浓浓的关东口音。
孙希自称是方医生的同事,跟他攀谈,才发现原来老张竟也是盖平县沟窝村的村民。老张还一扯裤脚管,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长条疤痕:“你瞅瞅,这就是那天在老青山让枪子儿给打的,不知是毛子还是小鬼子的枪。”
孙希知道那次惨案彻底改变了方三响的命运,原来这个老张也是亲历者。他一阵释然:“方医生每个月来静安寺,原来是找老乡叙旧?”老张咳了一声,说不是不是。孙希看看时间还早,掏出一根烟,又划了根火柴,请他详细说说。老张点起烟卷,贪婪地吸了几口,话匣子立刻打开了:
“这事吧,还得从老青山说起。那年方老村长说带着我们发财,把全村人都拉去老青山,谁承想中了埋伏,村里人几乎都死完了。还是那个叫吴尚德的医生出去报信,叫来红十字会的人,才算把没死的几个救出去。最后拢共也就活了十来个人,还都落下残疾。沟窝村里更惨,只剩下几个老人和小娃娃,好好一个村子,算是彻底完犊子了。”老张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我们一群残废抱头痛哭,不知道以后该咋整。这时候三响站出来一拍胸脯,说他爹是村长,临终前叮嘱他得尽方家的本分。这孩子真仁义,他那会儿才是个半大小子,就在营口港的医院里跑前跑后,挣那点钱全给我们治病用了,自己连口粥都舍不得喝。后来打完仗了,那个魏伯诗德的传教士问他是愿意跟着传教还是去学医,三响挑了学医,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学医能挣着钱哪。”
孙希的双手猛然捏住了老张的双肩:“你……你是说,他每个月都汇钱到关东?”
老张吓了一跳:“是呀,沟窝村剩下的那点老弱病残,啥营生也干不了,只靠他每个月汇的钱活着。我不伤残最轻嘛,心疼这孩子一个人独扛,便来上海在静安寺找了份杂役,替他每个月跑汇寄。你知道,汇钱是个麻烦事,走官邮还是走民信局,还是托轮船夹带,忒费精力。他每月把钱送到我这儿,我再汇去牛庄,能帮他省点事。”
老张没注意孙希的脸色变化,不住感叹:“你要说我们恨不恨方老村长,肯定恨,好端端一个村子没了。可这些年三响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就为替他爹尽本分,也算仁至义尽。再回过头想,方老村长其实也是好心,我们心里头哇,早原谅他们父子了。要怪,都得怪那个叫觉然的秃驴。”
老张最后一句声音稍微大了点,引得路过的和尚一阵侧目。不过孙希根本没在意,他怔在原地,被自己内心的波澜晃得头晕目眩。
原来……原来老方玩命似的打工赚钱,不是因为什么小气,而是因为他要养活整整一个村子的幸存者,要替父亲赎罪。霎时间,一幕幕景象浮现在孙希的脑海里:赶驴套车的方三响、收拾条凳的方三响、在食堂咸菜就米饭的方三响、一枚枚数着角洋的方三响。
一股莫名的战栗从他的脚后跟缓缓升起,顺着脊背向上攀爬。恰在这时,小沙弥走过来,把摇出的签子递给孙希。签文一映入孙希的眼帘,就像一根镁条丢入清水,在瞳孔里爆出两团亮光。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竟和吴兴寺是同样一支签,可这一次,孙希的视线牢牢地被后面两句吸引。
“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极轻微的念诵声从孙希的唇间流出,右手紧紧抓住胸口,似乎那里正蕴藏着极大的痛苦。
老张和小沙弥有点惊慌,这人莫不是心疾犯了?可很快惊慌变成了愕然,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人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张硬纸头,随手扯碎,向半空一扬,然后转身跑出了静安寺。
“你给他看什么了?”小沙弥和老张面面相觑。
正在方三响被推上车的同时,一个影子越过花坛的希波克拉底雕像,直直冲着他而去。两个衙役下意识地要抬枪阻拦,幸亏曹主任反应最快,小眼一眯便认清了来人,厉声大喝:“孙希,你做什么?劫法场啊?”
“偷账册的人不是他,是我!”孙希大声叫道,挡住了方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