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篇文章的末尾,还开列了一连串赤十字会董事的名单:伍廷芳、宋耀如、虞洽卿、李平书、王一亭、沈缦云……随便哪一个都是上海滩响当当的闻人、巨商。
孙希读完新闻,脑子“嗡”的一声,张校长这算是……跟沈会董正式开战了?
怪不得方三响会这么着急。他在上海鼠疫流行时被张竹君救过,与她关系匪浅,而英子更是她的学生。沈、张二人正式开战,他们俩夹在中间,最是尴尬不过。这次去姚家花园相聚,大概是想商量一下对策。
孙希实在想不通,张竹君怎么对红会账目知道得那么详细?难道说……不可能,自己抄出红会账簿之后,只寄给了京城的冯煦。冯煦是清廷大员,张竹君倾向革命,两人立场大相径庭。冯煦再糊涂,也不至于给乱党提供弹药。
沈会董也真是流年不利。
孙希把报纸搁回到膝盖上,胃里一阵难受,忍不住扶着篷边干呕起来。方三响回过头,问他是不是晕车了。孙希苦笑着摆摆手,只搪塞说中午手术没顾上吃饭。
不知是否受武昌乱局的影响,这一路上无论华界还是租界,巡捕与卫兵比平时都要密集。有一位医生曾将上海比喻为大清帝国的脸色。这个老大帝国身体一旦有什么不妥,上海必现表征。
沿街高高低低的房屋内外,电气路灯与煤气灯火交相辉映。这一片明暗起伏,非但不能刺破浓黑的夜,反倒增添了几许迷乱光晕。这样的夜景,让人油然生出一种不安,仿佛行在一条无从捉摸的雾路之上。
好在这一趟难挨的旅程很快到了终点,驴车走到华格臬路以后,陶管家已恭候多时,带着他们从一处侧门进入姚家花园。
这是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白色小洋楼,周围的园林布局却是苏州的细腻风格,远远一个穿碎花裙的九岁小女孩坐在轮椅里,在步道尽头笑嘻嘻地等候着。
从那两条畸形的小腿来看,应该是流落蚌埠的那个邢大丫头吧?她被英子接回上海之后,交给了花匠抚养。看来这一年她过得不错,气色红润了许多。
邢大丫头一见他们靠近,即拨转轮椅,引着两人进了一楼的客厅。出乎意料的是,厅里除了英子坐在沙发上,还有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眉眼与英子酷似。不用说,自然是沪上大亨姚永庚本人。
难道召集他们来的不是英子,而是她爹?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姚永庚常年在外,难得回家一趟,与他们两个人是第一次见。
方三响和孙希赶紧上前施晚辈礼,然后一起看向姚英子。她穿了件月白色斜襟小袄,右臂搭在沙发扶手上。过去一年里,她在学校里潜心研习妇产两科,气质越发隽永,眉宇间洗练出一股勃勃锐气,俨然又是一个小张竹君。
大概是有父亲在场,姚英子表现得像个大家闺秀,只是淡淡地吩咐仆人端来两杯热茶。姚永庚伸手示意二人坐下:“两位都是小女的好朋友,我便不多客套了。张校长在《民立报》上的声明,你们可读了?”
两人同时点头。姚永庚拿起一支烟斗,边往里塞烟丝边道:“我与沈仲礼是世交,还是红会名誉董事,而张校长是小女的恩师。出了这种事情,我姚家的立场实在有些尴尬,两位应该也是明白的。”
孙希赶紧点了一下头,还捅了方三响一下,后者不明就里,把背挺得笔直。姚英子忍不住埋怨道:“爹,他们俩是医生,不是你们商界人士,不要这么试探着讲话。还有,不要在家里抽烟。”
姚永庚悻悻地把烟斗搁下,冲两人无奈道:“我一年多少烟草生意,回到家里,反而不能抽了,真是没道理。”
原本凝重的气氛,多少变得轻松了点。姚永庚手里没了烟斗,只好端起茶杯:“沈仲礼和张竹君,这两个人虽说八字不合,可都是急公好义的正人君子。说沈会董贪污善款,我不信;可要说张校长凭空诬蔑,我也不信。”
两人互看了一眼,都觉得姚永庚的话有点矛盾。姚永庚笑了笑:“两个正人君子,却各执一词,这说明什么——”说到这里,他把茶杯重重往茶几上一搁,“说明必有小人挑拨离间!”
孙希的心脏差点停跳半拍。姚永庚的下一句,更让他一口气没缓过来,脸色都青了。
“这个小人,我以为就在红会里面!”
方三响疑道:“是谁?”姚永庚摇摇头:“我不知道,但这人一定是沈会董身边亲近的人,他窃取账册,涂抹窜改,然后去张校长面前搬弄是非,这才引得两人生了龃龉。一定是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严厉地扫视对面这两个小年轻。方三响眉头紧锁,捏紧了拳头沉思,孙希却缩了一下脖子。姚英子嗔道:“爹,你怎么又犯老毛病啦?他们俩不是你的下属,别跟训话似的。”
姚永庚听到女儿责难,这才目光转柔:“是老夫失礼了。其实今天叫两位来,是有一桩不情之请,希望你们把这个小人揪出来。”
两人身子俱是一震。姚永庚道:“你们两位与小女是生死之交,人品最是信得过,又是红会总医院的成员。我想来想去,也只有拜托你们去调查最为稳妥。”
方三响举起手,想要发言。姚永庚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本来呢,让英子去问张校长最为便当。可张校长为人刚强,行事略有偏激。我担心英子弄巧成拙,反而误会更深。若能先在红会里揪住这个小人,再做解释,两人才好冰释前嫌。”
孙希也想开口,谁知姚永庚又道:“放心好了,你们查到以后,只需把名字告诉我,别的什么都不必做。”
“这件事沈会董知道吗?”孙希总算抢到一个发问的机会。
姚永庚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提醒过他,可仲礼兄太过敦厚,总说红会里不会有这样的人。他是菩萨心肠,这个恶人便让我这个名誉会董来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方三响与孙希只得应承下来。姚永庚从包里拿出两支万宝龙的钢笔,还有两瓶墨汁,算作见面礼。
“这是特制的铁胆墨汁,写起字来不容易褪色,我们商行专用。你们做医生的,应该也需要。”
两人收了礼物,姚永庚略做寒暄,便离席办事去了。一看父亲走了,姚英子立刻收起贤良淑德的做派,跳下沙发:“喝茶太闷了,我给你们弄点南洋的奶油咖啡!翠香,跟我去后厨做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