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响过去拽住樊老三,问怎么回事。樊老三气呼呼地说,巡捕房的人突然出现在劳勃生路,说是执行检疫计划,然后一间间民宅和店铺硬闯进去,先是喷洒药水,然后到处拉人,哪怕脸色稍黄者,亦要拽走。
这条街因为两不管,住的多是青帮成员。他们见自家突遭袭击,无不勃然大怒,群集拥来。可巡捕房那边装备精良,印捕和英捕还带了短枪,青帮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两边就这么对峙上了。
“好多宅子里住着女眷呢,还有小毛头,怎么好让男人进去!简直是枉对!”樊老三喉咙里咳滚一口痰,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冲对面喷去,脖子一低吐到地上。
方三响没想到,之前孙希目睹的事情,这么快就重演了。不,这比四马路上那场骚乱更严重,之前只是手无寸铁的民众,再闹也不会太大。这些可是惯于刀头舔血的青帮分子,一个不慎,就会酿成波及华洋两界的流血事件。
这时人群传来一阵惊呼,方三响伸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女子被两个护工硬从铺子里拽出来,她两只缠足小脚不便行动,几乎是被拖行于地。拖着拖着,只听刺啦一声,她的袖子被齐肩扯碎,露出白花花的一条胳膊。围观人群顿时哗然,一个良家女子当众露出胳膊,无异于赤身**,何况还是被洋人扯的。那女子当即瘫坐在地上,捂住脸号啕大哭。
“二妮!”樊老三双目霎时赤红,发出怒吼,一下撞开鞋店老板和方三响,手里两块砖头狠狠砸过去,当场把两个倒霉巡捕开了瓢,人群一片哗然。两个巡捕的同伴立刻吹起哨子,冲上来把樊老三压在身下,拳打脚踢;好几个胆大的青帮汉子想扑上来救人,又被红头阿三的佩刀逼退,场面濒临失控。
方三响大惊,冲过去试图阻止,巡捕们纷纷呵斥着让他退后。方三响高举着红十字袖标,大声说我是红会总医院实习医生,有话要对你们长官讲。
也许是袖标起了作用,很快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稽查官从队伍里探出头来。方三响强抑怒火道:“我们可以提供华人女医和女看护妇,代为查验各家的女性。”
“没这个必要!”稽查官断然否决,“检疫计划里没有这个方案,你快点退开,不要妨碍执行公务。”
“可这样下去,会造成无谓的恐慌。”方三响一指那叫二妮的胖女子,“您看她害怕成什么样了?这些都是人,不是牲口!”
稽查官嗤笑一声,傲慢地用靴子踢了一下樊老三的脑袋:“在我看来,并没什么区别。牲畜检疫都老老实实的,为什么你们华人做不到?”
方三响一听这话,血气霎时上头,仿佛吞下一整瓶肾上腺提取剂,久蓄的怒意腾地冲顶而起。严之榭见势不妙,扑过去抱住他,劝他冷静一下。哪知方三响使出蛮力,先甩开严之榭,然后猛然揪住那稽查官的衣襟,凭着力气硬把对方揪起在半空,再狠狠往地上一掼,登时把那稽查官摔晕过去,硬圆帽一下子滚落到旁边的沟渠里。
整条劳勃生路一下子安静下来。
之前不管怎么乱,青帮和普通百姓都有个默契,只冲着华捕与安南捕来,最多对印捕再使使厉害,但不会威胁到西洋人,那是巡捕房能容忍的极限。没想到这位红会的实习医生着实生猛,上来就摔晕了一个稽查官。
急促的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方三响面色平静地拍了拍手,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索性原地站定,随即便被数十条警棍狠狠砸中……
疼,火辣辣地疼。
方三响躺倒在牢房的地板上,闭着眼睛默默点数,在自己头部、双臂、背部和肩部一共数出十七处痛点。巡捕房的警棍都是橡木质地,沉重厚实,一砸一片瘀青。奇怪的是,他的心情却毫无沮丧,反而有些隐隐的痛快。
这一通殴打,就像被一个粗暴的推拿师傅捶了一遍,血脉畅通,心中郁结之处也被捶松。先前方三响头脑还有些茫然,此时却有了一丝明悟,竟似被外力砸出了决断。
咣咣咣。
一阵棍棒敲击铁栏的声音传来,一个面无表情的狱警打开狱门,说:“有人来保释你了。”
“肯定是曹主任,又要挨训了。”方三响嘀咕着,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待狱警把手铐扭开,他便跌跌撞撞走过长廊,一出狱门,看到两个意料之外的人站在交接室里。
“英子?陶管家?”
眼前的女孩,正是大半个月未见的姚英子。她见方三响出来了,快步上前,心疼地抓住他胳膊,一迭声地问有没有受伤。
“你怎么来了?”
“严之榭给我打电话,说你被巡捕房抓了起来。我爹跟他们总探长认识,我就让陶管家陪着来捞人——他们没为难你吧?”姚英子眼眶里隐隐有泪光。
“他们是没为难我,可——”方三响愤愤地正要抱怨,陶管家及时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这里不便闲谈,等我办妥了保释手续,出去了再聊不迟。”
“樊老三呢?还有其他闹事的人呢?”
“他们自有青帮的人去捞,你就不要多事了。”
陶管家一拂袖子,前去与巡捕房交涉。方三响只好闭上嘴,和姚英子并肩坐在长椅上等待。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若在之前,英子早叽叽喳喳地嚷起来。可现在她却安静得像个淑女,双臂交叉在小腹前,眼睛望向前方。
方三响满腹疑惑地转过头,端详起她来。这大半个月的调养,总算洗去了英子在皖北时的憔悴,只是她的下巴尖了许多,双眸里透着一缕郁气,压得整个人的精气神往下沉。
方三响本来就不善言辞,见她不吭声,也不好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闷闷地并肩坐着。交接室里有一台座钟,突然敲响起来,已是午夜一点整,他猛然发现,自己被关了足足六个小时。
陶管家很快办完保释手续,把红会的医药挎包也交还方三响。方三响把它重新背回去,发现英子直勾勾地盯着挎包上绣的红十字。
三人一起出了门。门外那一辆挂着工部局468牌号的凯迪拉克早已等候多时,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白手套司机。陶管家拉开后面的车门,姚英子先钻进了第二排座位。方三响又是一怔,这可是第一次见她坐后排,从前她可绝不允许别人抢夺驾驶位。
车子从江西路开出去之后,一路向西而去。方三响隔着车窗注意到一个诡异的情景:此时虽已是午夜,可街上的行人并不少,以华民居多,个个扶老携幼,你推我,我推你,似逃难一般朝外涌动。每个路口都站着几个华捕与缠头阿三,可在人潮面前并没什么作用。
车子在人群里越开越慢,几乎只能蹭着往前走。方三响问外面发生了什么,陶管家轻轻叹了一声,简单说了说他入狱后的局势。
劳勃生路的那一次冲突,青帮固然奈何不了巡捕,但租界卫生处的鼠疫检查也无法顺利开展。双方的持续对峙,导致各种谣言不胫而走,有说租界要借机扫**华人地下势力,有说青帮意图谋反,有说洋人要食人心肝,有说海外缺劳工需要四处绑架。这些谣言越传越离谱,在各处引发了大大小小的冲突,此起彼伏。
眼看局势趋向混乱,工部局的态度反而更加强硬。就在方三响被抓后不久,克莱格董事发表了一份声明,宣布将于十月十三日下午五点开始执行鼠疫大检疫。消息一传出去,惊得无数老百姓连夜逃离,朝着华界和法租界拥去,生怕逃晚了被洋人抓去。
陶管家回过身,递给方三响一份《申报》印发的号外。他草草一读,顿时火冒三丈。这声明里既无安抚民心之说辞,亦无医学道理的譬解,只是冷冰冰地宣布了数项措施,还要求租界内的每一户人家都必须接受入户彻查,无条件服从卫生处的隔离安排。这种写法,对则对矣,却只会徒增恐慌。
这份声明实在太过傲慢强硬,怪不得整个租界人心惶惶。这哪里是治疫,分明是添乱哪。
在这个号外的下方,方三响还看到一个豆腐块大小的署名社评,直斥工部局罔顾民意、蛮横傲慢,呼吁朝廷有识之士尽快纠正云云。他往下一扫,发现作者是农跃鳞,登时释然。大上海哪里有热闹,一定少不了他的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