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这是治病,又不是传教,一切以医学为准,用不着去迎合民众!”
“不是迎合,是要讲究方法。你明知道老百姓没常识,却还是硬搞得人心惶惶,防疫工作就能顺利进行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渐渐居然戗起火来。孙希说到气头上,脱口而出:“老方你少来那套野路子的土法,正规防疫有正规的做法。”
孙希一出口就后悔了,牙齿猛烈地磕了一下,似乎要把话音咬住吞回去。可惜为时已晚,方三响变了变脸色,孙希赶紧找补:“protocol,我是说protocol……”
他刻意说英文,想要降低尴尬程度,方三响却早已默默后退了一步。
这时曹主任也从办公室出来了。他嗅了嗅空气,觉得味道不太对,狐疑地左看看,右看看,末了一指方三响:“你还愣着干吗?赶紧叫上严之榭他们,去那个坐褥铺子捉几只老鼠和鼠蚤回来。”
方三响“嗯”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开。孙希想追过去道歉,曹主任却把他叫住了。红会总医院新装了一部德律风,刚才工部局打给了沈敦和,沈敦和说孙希是骚乱亲历者,又通晓英文,希望他能陪着去工部局交涉。
孙希一听,只好歉然地朝方三响离开的那边看了一眼,先顾这头。
公共租界工部局位于三马路的中段,乃是租界的心脏所在。不过跟它显赫地位不相称的是,建筑本身只是一栋破旧的三层小洋楼,入口处的铁门前人群川流不息,明显是超负荷运转。据说新楼已在规划,不知何时动工。
孙希赶到时,天色已有些微微昏沉。只见沈敦和头戴宽檐礼帽,手持一块怀表,已在门口的西洋雄狮前等候多时了。
一见到沈敦和,孙希心里便微微一叹。先是皖北救灾,然后又赶上鼠疫,冯煦交托给他的红会查账任务,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眉目,一直像根木刺扎在心里,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沈敦和对孙希的心情并无察觉,他盯着手里的报告,圆圆的脸颊极力维持着不下坠,可见是在作难咬腮。孙希小心问道:“沈先生,一会儿咱们怎么跟工部局谈?”
沈敦和的视线移向那扇漆黑的铁大门,语气微有艰涩:“最好的结果,自然是让红会介入,华洋两界联手扼制鼠疫。不过这件事情,不好谈哪……”
孙希点头应和:“我看过一些报道,洋人对租界法权看得比较紧,从无放手的先例。”
“我与洋人打过许多年交道,大部分人私下交往都不错。说起瓷器、丹青、诗词,他们会流露几分赞赏;你做慈善,他们也会慷慨解囊。可一上升到大关节,他们骨子里那股天生的轻蔑劲便遮掩不住了,压根不会把你当成一个可讨论的选项。”
“如果索性就让工部局做呢?反正他们有技术,也有资源。”
“那可是要出大乱子的,今天你又不是没经历过。”
“归根到底,还是那些民众太无知了。”孙希道。
沈敦和听到这话,抬了抬帽檐,神情严肃起来:“小孙啊,我问你一个问题。倘若有个女子来看花柳病,你会嘲笑她**无度吗?”
“呃,最多心里嘀咕一下吧,正经还得给人家开药……”
“正是如此。”沈敦和正色道,“你若在报纸上开专栏,尽可以批判国民性;可你是医生,你的职责是治疗病人,而不是评判他们得病的缘由。咱们这次来,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来做法官的。”
孙希有点狼狈地摸了摸鼻子,辩解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沈敦和摇摇头,把怀表揣回怀里,做了个手势,两人一同进了工部局大楼。
进入大堂之后,他们立刻陷入一阵喧闹之中。在大堂的左边,是一个宽阔的议事厅,能容纳五百多人;右边则是一个英式风格的中等房间,里面摆着各种商业月报、船舶通讯与最新的全球货物行情。这里叫作贸易室,是上海滩商务情报最集中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人簇拥在这里,呐喊着,记录着,渴望从这些繁复的数字中淘出金子。
沈敦和在沪上一直颇有影响力,尤其近几年慈善事业做得声名鹊起,华洋两界均极得赞誉。他一递名片,前台秘书不敢怠慢,直接把他引到会客室里。不多时,来了一位叫作H。J。克莱格的董事,以及卫生处处长麦克利。
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最高管理层一共有九个人,包括一名总董和八名董事——不消说,所有董事皆是洋人,其中以英国人居多——除总董揆抚全局之外,八名董事各自分管一个委员会。眼前这位有着一双灰眼珠的克莱格董事,正是租界卫生事业的分董。
沈敦和与克莱格董事很熟悉,两人见面,先是满面笑容地握了握手,然后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这才各自落座。仆人端上来的,居然是两杯热气腾腾的盖碗茶,可见董事们也已入乡随俗。只不过在克莱格的盖碗旁,到底放了一小杯牛奶。
孙希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克莱格董事。此人在静安寺路西摩路口有一座极豪阔的英式花园宅邸,名头不小。孙希有时候在医院待得气闷了,便走到这座宅邸附近转悠几圈,怀念一下当年的英伦生活。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宅邸的本主,不免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克莱格董事生得圆滚滚的,下巴有三层褶皱,已谢顶的脑门倒是光滑得很,典型的成功商人长相。此人是加拿大人,公益洋行的大班,跟白克兄弟、嘉道理、麦边一样,都是上海滩响当当的洋籍闻人。旁边的麦克利先生和他一对比,活像一具罩了一层皱人皮的骷髅,孙希不无恶意地想。
双方各自坐定,有孙希在旁,也不必另外配备翻译。沈敦和开门见山,向两人先报告了劳勃生路的鼠疫事件。
这个消息果然引起了克莱格和麦克利的重视。毕竟在同一天,福州路、云南路也出现了百斯笃病例。两人的坐姿不约而同地调整了一下,拿过方三响的报告交头接耳,神色越发严肃。
“感谢沈先生的及时报告。看来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两起病例存在某种关联,或许黑死病的阴影已经笼罩在整个城区。麦克利先生,你把那份报告取来吧。”
被叫到名字的卫生处处长连忙起身,不多时便取回一份文件。克莱格扫了一眼,用钢笔签了个龙飞凤舞的名字,对沈敦和道:“今天卫生处提了一个计划,要对租界进行一次鼠疫大检查。我本来还觉得动静太大,你们送来的消息非常及时,这件事看来不能耽搁。”
麦克利处长表示,有了董事签名,防疫队随时可以赶去劳勃生路处置。如果沈敦和不介意,他也不吝对华界赐教。
沈敦和没想到他们的动作这样快,要来计划草草扫过一眼,不由得大急。麦克利这个计划,在防疫方面无可指摘,但通篇既没提及宣教配合,也没有任何出于民情的调整,仿佛这是一份针对家畜的兽医防疫计划。
他身子前倾:“考察百斯笃情状,以老鼠与鼠蚤为主要途径。欲断其势,必以大面积灭鼠与除蚤为主,这牵涉到租界与华界的广泛地域。我红会愿意和卫生处联手并力,早日压平时疫。”
克莱格听完这个提议,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劳勃生路亦在租界管辖范围之内,不劳红会费心,但还是要感谢沈先生的及时提醒。”
沈敦和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遂耐心劝解道:“华洋民风,各有不同,防疫的同时,也要维护市面平稳。红会忝为上海最大的慈善机构之一,在防治时疫上责无旁贷。”
卫生处处长麦克利脸色顿时不太好。沈敦和显然是在暗指今天在福州路的那场**,这个干枯小老头不客气地说道:
“生活在租界,自然要遵从租界的法规,我们会秉持公平的态度,一视同仁。沈先生应该做的,是去通知上海道台和自治公所,尽快在华界展开行动。据我所知,中国官府的执行效率非常低下,更需要严厉的监管。”
沈敦和双手抚膝:“倘若我们防疫不以地域来分,而以人来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