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座山丘之下,以及河的正对岸,是两座巨大的营地。营地杂乱无章,十几台形态各异的笨重机械各据一角,它们之间的间隙被沙土、木材与石块等建筑材料填满,在更远处还有许多顶灰棕色的帐篷,似雨后的蘑菇一般。
两个营地各自朝着河中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黑色臂弯,臂弯凌于激流之上,隔空向彼此极力靠拢着。两道臂弯下,各是两根厚重、敦实的灰石桥墩。它们如定海神针一般,屹立在滚滚浊流之中,不见丝毫动摇。这番景象与周遭环境极不协调,却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豪迈与庄严。
直到这时,农跃鳞才说出自己的计划。
原来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淮河南岸的小南山,对岸叫作孙家台。津浦铁路延伸到此处,将要在淮河之上架起一座贯通南北的铁路桥,如今正在紧锣密鼓地施工。不过此时大桥尚未合龙,只刚刚筑起南北各两根桥墩。河中间的四根墩柱,要等到这一阵洪汛过后才能恢复施工。
孙希在伦敦见惯了大桥,并不如何惊叹。其他人包括姚英子在内,可从来没想过在淮河上居然还能架起长桥,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盛景。
农跃鳞道:“你们可不要只看到它的雄壮,也要看到它的力量。这桥一架起来,铁路将第一次贯通中原南北,从此中原几千年的格局都要改观。”
汤把总对这说法无动于衷,在他看来,火车不就是运运货、载载人,能有什么新鲜的?
农跃鳞兴致勃勃地朝左边一指:“你们看到了吗?对,就在铁路桥上游两百米的南岸,他们同时在开挖一处大船塘。等到铁路修通之后,与这个船塘连缀成线,可就真真不得了。从此以后,整个皖北的麦子、高粱、大豆、牛皮、药材,都可以源源不断地通过蚌埠集这处枢纽,给南方运过去。外地的食盐、洋布、煤油等则可以直接沿津浦铁路分销至皖北各处,从此皖北民众便可衣食无忧,就算遭遇洪涝,也可以有所凭恃了。”
他看看汤把总犹自未悟,有意道:“倘若我住在蚌埠集,哪怕借钱也要盘下几块地皮、建几个货栈。一俟津浦铁路开通,这里必会大兴,收益岂止十几倍?”
一听这个,汤把总眼睛一亮,嘴唇哆嗦起来,想要拉着农跃鳞详细请教。这时方三响耐不住性子,打断催促道:“可这桥还没架好,怎么过啊?”
农跃鳞哈哈一笑,示意他们紧跟自己,径直朝着施工营地走去。
这个营地也被第三十一混成协的士兵保护着,他们见有人靠近,警惕地举枪喝令。好在农跃鳞过去跟一个工程师模样的洋人谈了几句,递了一支烟,他们居然就放行了。显然是这位记者早就事先打通好了关节,当真是手眼通天。
这个小团队在营地工人们好奇的注视下,默默地走到了淮河边。这里用麻袋与条石垒成了一条巨大的堤坝,挡住了眼前不断上涨的滚滚河水,头顶则是一片黑压压的竹架。
然后怎么走?大家都望着农跃鳞,看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农跃鳞胸有成竹,站在堤坝上双手抱胸。过不多时,一条牵着钢索的小船晃晃悠悠从对岸驶了过来。
原来为了方便两岸联络,施工方在淮河上配置了一条联络用的小木船。小木船的顶篷有一条钢索,钢索以四根桥墩为支点,连接在两岸营地的蒸汽绞盘机上。只消开动机器,小木船便会被钢索牵引着横穿淮河,既不需纤夫拉动,亦无被激流冲走之虞。
津浦铁路的修建,与地方全然无涉,所以即使是蚌埠本地人,也不知还有这么一个渡淮的手段。只有时刻关注时事的农跃鳞,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众人啧啧称奇之余,一起上了联络船,只听得蒸汽机发出一阵轰鸣,钢索开始咯吱咯吱地绞紧,小船震动了一下,缓缓朝着对岸驶去。
如今淮河正是行洪期,水流湍急,冲势强劲。饶是小船已被钢索固定,也被冲撞得不时晃动,似有无数头疯牛在用头狂顶船帮。众人必须用一根绳子束住腰,才勉强不被掀下水。看来巡检司确实不是有意推诿,这种流速靠人力撑船,绝无横渡可能。
姚英子望着钢索缓慢有序地移动着,暗暗计算了一下速度,忍不住好奇道:“这蒸汽机是什么牌子的?怎么动力输出如此稳定?”
农跃鳞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英国货就是德国货。”他又忽生感慨:“你们看,机器之力是何其强大。天堑可跨,激流可越,我们这个泥泞的老大帝国,眼看也要被这种力量彻底改变啦。可有些人犹然不悟,沉浸在老章程里。”
农跃鳞转向汤把总,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不是。后者正紧紧地把手枪按在腰间,生怕落入水中,哪里顾得上别的?农跃鳞把目光转向三个医生,轻轻拍了一下船帮,几滴水花溅了上来。
“击水中流。谁把握住潮流,谁就能把握未来。三位仁心仁术,鄙人钦佩得紧,不过还是那句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
方三响忽然问:“农记者你要我们怎么关心?”农跃鳞镜片后的细眼微微露出一丝狡黠:“快了,快了。再过一阵,时局的变化,恐怕你想忽略都难。”
横渡花了约莫半个小时,小船有惊无险地抵达对岸。他们下船之后,按照计划分成两拨。农跃鳞、方三响、孙希三人向北直接去固镇,而汤把总护送着姚英子,向淮河下游的三树村前进。
临别时,方三响对姚英子千叮咛万嘱咐,一条一条注意事项讲过去,简直比王培元还唠叨。而孙希则把汤把总拽到一旁,偷着塞了一把银圆,后者的士气有了明显提升。
一离开孙家台施工营地,周遭的风景陡然变得单调起来。放眼望去,只有黄与灰两种颜色。黄是洪水裹挟来的大量泥沙,它们涂满了视野中的大部分空间;灰色则是半坍塌的夯土矮墙、勉强挺立的孤树、浸泡肿大的动物遗骸,以及烂缸、衣物、破筐等杂物,它们点缀在泥浆之中,无言地诉说着惨状。
三树村距离孙家台十几里地,但这十几里的路,和姚英子想的可是大不相同。两个人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痕迹的泥泞小路,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沿途没看到一个人,甚至连飞鸟都没看到一只,安静得有些可怕。
汤把总一边走着,一边提醒姚英子,近日雨势看涨,搞不好这一带还会被冲刷一轮,得早去早回。姚英子“嗯”了一声,一脚高一脚低地朝前走去,不时从水壶里倒出些清水在丝帕上,捂住口鼻。因为此时暑气未散,跟空气中的泥腥味一混合,黏糊糊的,呼吸起来极为难受。
“大小姐,你可省省吧。这一带水井肯定都废了,清水可难找。”汤把总提醒了一句。
“我带了明矾,大不了化一壶。”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放着大城市清福不享,非要来这鬼地方找一个不相干的妇人。”汤把总走得热了,把衣襟扯开,露出一片黑乎乎的胸毛。若不是顾及姚英子在旁边,他本来还想打个赤膊。
姚英子把挎包往肩上拽了拽,冷笑一声:“救国保种,就是从重视每一位同胞的生命开始……算了,你这种人,听了也不会明白。”汤把总眯起眼睛:“庄稼汉从来都是死了埋,活了跑,长草短草一把窝倒。都是贱命一条,至于吗?”
姚英子觉得跟他实在没道理可说,索性专心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