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去总会为这桩丑闻焦头烂额不谈,医疗队在那间私塾里足足等候了一天,始终无法动身。好在王培元是南京人,他找到一个在金陵航渡公司的熟人,弄到一批船票,先行连夜渡过长江,徒步跋涉到浦口。
此时皖北传来消息,水灾局面愈演愈烈,难民大潮已逼近宿州、灵璧一线。王培元当机立断,不等赈济队跟上,先行北上救灾。
可如何北上,是个极大的难题。
因为连日大雨,浦口西北方的滁州也陷入了麻烦,池河、濠河、板桥河全面涨水,官道不通,乘船更加危险。医疗队要向北走,只有一条津浦铁路。可这条铁路尚在修建中,根本没有通行车辆。
最后还是沈敦和想了个法子。他给远在京城的冯煦拍了电报求援,冯煦找到督办津浦铁路的大臣徐世昌,给南段总局直接下达命令,协调来了一辆施工运料车。
于是这支医疗队坐在一大堆钢轨、枕木、道钉之间,一路叮叮咣咣地颠簸到了蚌埠集。
到了蚌埠集,便无法继续走了,因为前方就是淮河,大桥尚未修通。医疗队别无选择,只好先下车,去蚌埠集内休整,因为所有人都疲倦到了极限——这时已经是六月十五日。
“英子你没事吧?”
孙希伸出胳膊,示意她从车厢里跳下来。“还好……”姚英子还嘴硬,可她往下一跳,不防身子一个趔趄,差点从道砟上摔下去。孙希把她搀扶下去,然后转身顺手把宋雅也接了下来——就是借给姚英子头绳的那个女生。
两个姑娘的状态差不多,都是面容憔悴,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总是不停地用手指头捋自己的头发,感觉每一根都沾满了滑腻腻的煤灰。
过去的几天对她们来说,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事实上,对这支队伍里的绝大部分人来说,皆是破天荒头一次。每个人下了车厢之后,都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远处方三响正挥汗如雨地把行李箱一一搬下来,只有他对这种艰苦见怪不怪。
在铁道工地附近驻守着一支蓝装军队,一问番号,原来是第三十一混成协的一个营。这个协是安徽唯一的新军力量,这次奉命为筑路提供保护。孙希心细,注意到这些士兵手里端的步枪已经打开了保险栓,子弹带也掀开搭扣,一副如临大敌、随时可以射击的架势,也不知是在防谁。
王培元、峨利生两名带队医生招呼大家整队集合,简单地说了几句,然后徒步离开铁路工地,朝着三里之外的蚌埠集走去。
这附近最近下了不少雨,道路泥泞不堪。这一队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泥水飞溅。幸亏在出发之前,王培元要求所有人统一换上短袍和筒裤,否则情况会更糟糕。
“孙希,还有多远啊?”姚英子第四次问。
“再坚持一下,快了,快了。”
“要是有车的话,踩一脚油门就到了……”姚英子嘟囔了一句。事到如今,她就算能返回上海,面子上也挂不住。自己义无反顾跳下去的火坑,只能自己往上爬。
孙希看出她的心思,道:“到了蚌埠城里头,就能好好用热水洗个澡啦。我特意带了块香皂,消毒又去油。”
其实他自己也浑身发痒难耐,感觉衬衫和皮肤之间,紧贴着一层脏兮兮的汗盐,恨不得拿开水烫开才舒坦。
不过,比起身体上的不适,他心里更藏着一种郁闷。这次能坐运料车到蚌埠,是沈敦和与冯煦合力运作的结果。孙希不太明白,他们俩不是死对头吗?怎么突然又开始合作了?那夹在中间的自己到底算怎么回事?间谍的工作还干不干了?
孙希正低头琢磨这事有多荒唐,一时间忘了看前头。前头是个高土坡,他猛地撞到方三响的后背,差点弹回去跌下坡底。
“喂,老方你停下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孙希刚抱怨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随后姚英子也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坡顶,看到两个人都呆愣愣地站着,眼神发直。“你们两个看什么呢?”她一边问着,一边朝前方望去。
随着视野变化,一幅难以言喻的画面映入姚英子的瞳孔。
在灰蒙蒙的铅云之下,蚌埠集低矮的城墙下方覆盖着一层纷乱的杂色,青灰色、深褐色、浅绿色、暗肉色,它们被彼此分割成了无数细碎层叠的小点,密密麻麻地覆在城外的每一寸土地上。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些碎点竟是一个个人。
男女老少皆有,数量根本无法清点。他们聚在官道中央,聚在田埂塘边,聚在沟渠堤圩,聚在林木窝棚,像绝望的蚁群爬满所有能落脚的地方。没有棚屋,没有锅灶,连芦席和苫布都很少。
人群像一摊污泥一样涂在地面上,他们半**身体,露出黝黑的**或嶙峋的胸膛,姿态各异,表情却全都麻木得像是泥塑,仿佛被吸光了所有的精气。放眼望去,那层层叠叠的肢体上,分布着疽疮、癞癣、脓疥、斑疹、久不痊愈而腐烂的伤口……所有能用肉眼看到的人类病症,这里几乎都能寻见,显现出一片病态的斑斓。
方三响、孙希和姚英子三人呆愣在原地,声带像被手术针缝住了韧带似的,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这时宋雅也从后面跟上来,看到这情景,忍不住尖叫了一声。那一片斑斓的杂色突然起了变化。头颅纷纷从污秽中抬起,无数道呆滞的目光齐齐投注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