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夫他呀……”曹渡还没说完,姚英子轻轻地惊呼了一下:“他?他是医生?”
她和孙希一直当方三响是院工,这也不怪他们误会,天下哪会有兼职驴车夫的医生?
曹渡扶了扶小圆眼镜,解释说:“方三响呀……是关东人,日俄战争的遗孤。沈先生筹建这座红十字会总医院的时候,顺便培养了一批约定生,他也是其中一个。约定生是五年学制,毕业后直接在医院实习。”
“那他干吗跑去火车站赶驴车?”
曹渡也很迷惑:“每个约定生,总医院每月发两元两角补贴,这可比普通学徒都高了。可这个嫩头死要铜钿,天天缠着我,说愿意多做一份工。反正医院还没开业,我就让他做做小三子,跑跑杂务——可不是故意刁难他。”
怪不得他身上混着两种味道,一种是石炭酸味,还有一种是码头脚夫身上那种汗臭。姚英子心想,就为了多几个铜圆?这也太不体面了,这人对医生身份简直毫无珍惜之意。
这边峨利生医生和孙希已结束了交流,走到割症室门口,摘下口罩:“这个病例有很多值得探讨的细节,我们下周可以仔细讨论一下。”孙希表示没问题。峨利生注视他片刻,徐徐伸出右手:“欢迎加入红十字会总医院。”
“在这里工作,是我的荣幸。”孙希有点口是心非。
曹渡叫来院工,把病人抬到养疴室去,然后自己跟着峨利生医生走开了。
孙希脱掉手术帽袍和手套,走到走廊外头,一屁股坐下。他才下长途火车,就做了这么一台手术,体力消耗委实不小。作为第一天报到的医生,他做得足够多了。
姚英子走过来,递给他一盒未开封的烟。孙希一看是茄力克,眼神一亮,接过来抽出一根,假意要还,见姚英子没反应,便毫不客气地把烟盒揣回怀里。
淡蓝色的烟圈从嘴里喷出来,孙希的疲惫稍有缓解,他把注意力放到女孩身上:“喂,你怎么不抽?”
“我不爱抽香烟,一股子臭味。”
“不抽烟你还带着一盒。也好,女孩子抽什么烟……哎,你干吗?”
孙希还没说完,姚英子已把烟盒抢了回去,赌气式地抽出一根,用两根葱白指头夹着,也不点燃,在孙希眼前晃来晃去。晃着一阵,她忽然瞥到自己停在楼前的凯迪拉克,蓦地想起孙希上车前,特意把大衣垫在椅子上,便假意咳了一声:“哦,对了,你大衣还在我车里,回头我让人给你打一打。”
“哦,记得用冷水,最好加点碘化钾。千万别用热水,鲜血遇热会凝固。”孙希头也不抬,怡然吞吐,“最好快一点,明天开院典礼我得穿。”
姚英子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气得一窒,冷笑道:“明天?上海不比北方,晾三天能干就算你运道好。”
孙希一听,连声哀叹:“这次我走得匆忙,没带别的礼服,难道要我光着身子参加典礼?”姚英子哈哈笑了一声:“等一会儿我带你去三马路,那边有几间上好的红帮成衣铺。”
“我那件,可是在伦敦找皇家裁缝定做的,上海这里做得出来吗?”
“曹主任已经担心你是乱党了,你还是低调点好。”姚英子劝了一句,忽又好奇道,“说起来,你一个北洋医学堂的毕业生,怎么会跑来上海的红十字会总医院?这医院才建起来,知道的人可不多。”
孙希眼神有些迷惑:“是啊……为什么啊?”
“你不要摆噱头,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这里?骗鬼啊?”
“我是真不知道。”孙希摇摇头。姚英子看出他是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轻轻转开:“哎,你知道吗?那个方三响,也是个医生。”
“啊?他不是院工吗?”孙希吓了一跳。
姚英子把曹主任的话转述一遍,孙希恍然:“怪不得他不爱搭理咱们,换了我干这种粗笨活,也不好意思让人知道。”
“以后我们和他可是同事呢,这种事怎么好瞒得住?”
“那是你们。”孙希幸灾乐祸地喷了一口烟,“刚才峨利生医生说了,我可以直接跟着他,你们慢慢熬吧。”
姚英子白了他一眼,不吭声了。
两个人没再说话,靠在走廊上朝外头望去。直到此时,他们才有机会停下来,欣赏这座即将成为新家的小楼的风景。
总医院的前方是一个圆形的大理石花坛,一尊纯白色的希波克拉底石像矗立其中,手中单蛇缠杖,杖尾触地,周围是成片的花卉。此时已是三月花期,风信子那漏斗状的淡蓝色花萼,月季的粉黄色重瓣,正陆陆续续绽放。远远看去,好似希波克拉底用蛇杖轻敲一下地面,便将丰沛的生命力传递出去,无数鲜花喷涌而现。
以花坛为圆心,一条条几何形状的草坪向四周延伸,春风一吹,野花纷纷探出头来,给这片绿绒毯平添了许多细碎花纹。设计者没有刻意划分出步道,任由草坪肆意蔓延,直至围墙之下。那里簇拥着一丛丛刚刚开花的栀子花树,风一吹过,满院皆香。
与其说这是一家医院,倒不如说是一处花园疗养院。
事实上,这附近本来也是沪上达官贵人的休憩之所。比如就在北边一墙之隔,即是一处私家园林,号曰“纯庐”。几根早春的梅枝怯怯地从那边伸过来,而共有的墙头早已被紫藤爬满了一半。
“真美啊!在这儿工作也真不错……”姚英子靠着廊柱,轻声感叹。孙希轻松地弹了弹烟灰:“还行吧。伦敦城里这样的garden(花园)不胜枚举,尤其是那几处皇家园林,你是没见过,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