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色逼宫”指的是五折逼迫皇帝的京戏。《黄逼宫》是杨广弑父;《黑逼宫》是李刚逼迫周赧王;《蓝逼宫》是马武逼迫汉光武帝;《白逼宫》是曹操杀伏后逼汉献帝;《红逼宫》是司马师逼吓曹芳。京中旗人子弟多是票友,那子夏用这五折戏来作比,形同**裸地骂街。
其实那子夏骂的句句是实话。自从开战以来,北洋军忽进忽停,袁世凯趁机要挟朝廷,玩弄诸位大臣于股掌之间。与其说是革命党跟清军交战,倒不如说是袁氏借革命党去要挟朝廷。所有人对此心照不宣,唯是那子夏当众把它说破。
“子夏,有话下来慢慢说!”易乃谦还试图安抚。
“我偏要在这里讲!朝廷里从摄政王往下,全他妈是糊涂蛋!年年编练新军,结果编练出来的不是袁氏心腹,就是他妈的反贼。我这样的忠臣,反倒成了袁崇焕,成了岳鹏举!大清国我看是要亡!”
那子夏唾沫横飞,似乎陷入某种狂热,浑然不觉自己比附这两个人物的荒唐。方三响忍不住怒喝道:“民心尽丧到了这地步,你还认为只是朝廷权术玩得不好,真是活该要完!”
易乃谦为难地耸了耸鼻子,方三响的话他觉得没毛病,可自己毕竟还是大清参谋长,立场上似乎应该呵斥才对。
这时那子夏赤红着眼睛,瞪向方三响,似乎想不出什么可反驳的,便举起指挥刀,要活劈了这乱臣贼子。易乃谦悄悄拔出佩枪,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合适,又把枪放回去,命令宪兵们冲上去按住这疯子。
坡下众人,这才明白其中奥秘。原来那子夏决心挖坟戮尸,不是单纯为了泄愤,竟是为了破坏南北和谈。只因为他忌惮洋人,才被峨利生教授生生逼住,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验尸。
更多的宪兵嗷嗷地扑上去,那子夏身子一晃,巧妙地从人群间隙中钻出去。他情绪上头,什么也不顾了,提着剑直朝尸坑扑去。
孙希、方三响和姚英子同时脸色一变。方三响反应最快,左手按住邓医官肩膀,右腿一蹬,邓医官“哎哟”一声被压得跪下去,方三响借势冲上前去,要抓那子夏的后襟。那子夏回头一刀,刺啦一声,连衣衫带肉,把方三响胸口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方三响仰面倒下去。
但也幸亏方三响这么一阻,他慢了一步,被孙希率先冲进尸坑,用身体把峨利生教授护住。那子夏也不分辨是谁,举起刀来就要狠劈——如今不必顾忌这洋人了,杀死他,怎么也能给袁世凯添点堵吧?
啪!
一声清脆的枪响,那子夏身子一僵,栽倒在裹着无数腐骸的烂泥里。
姚英子缓缓放下枪,把它扔还给脸色煞白的易乃谦。易乃谦怒道:“你……你竟打死了一个军官?”姚英子面无表情地回道:“不,我只是打伤了一个疯子。”易乃谦这才注意到,那一枪是擦着那子夏右脑过去,把他震昏而已。一只残缺不全的热乎右耳,就落在数步之外。
“无论如何,你是对一位朝廷命官开了枪。”
“然后呢?”姚英子毫无畏惧地看着他,“易总长,您打算向哪个朝廷检举?”易乃谦自负久历宦海,却一下子被噎住了。“哪个朝廷”,这四个字可真是辛辣无比。
那边孙希见那子夏被击倒,松了一口气,这才松开胳膊,满怀欣喜道:“老师,没事了,您可以休息了!”
“哦。”
浑身沾满了泥土的峨利生教授低下头,轻轻吐出一个单词,身子轻晃,直接昏迷在自己学生怀里……
“接岸喽!”
随着艄公一声吆喝,小舢板晃晃悠悠地贴近码头。孙希第一时间跃上岸去,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快步朝大智门跑去。
距离南北签署停战协议已过了十天,无论汉口还是武昌、汉阳皆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三镇民众深藏骨子里的商业本性,让市面以极快的速度复苏着。车马、摊贩、店铺乃至乞丐全都冒出头来,报童呼喊着号外满街乱跑,一片杂乱中透着勃勃的生机。
可惜孙希根本无心欣赏这番和平景象,他面色凝重,脚步飞快,很快便来到了大智门附近那座漂亮的三层小楼前。楼顶一面红十字旗,正迎风展开。
孙希进了医院之后,先找到克立天生女士,把布袋递给她:“这是我从一家南洋店里翻出的樟脑丸,按四比五的比例与勃兰地酒混合,滴入白糖水,按口杯分盛。”克立天生女士接过去,脸上有挥之不去的忧色:“会管用吗?”
“至少能对腹泻管点用吧……”
孙希说完,正看到盐谷铁钢拎着行囊,走出厅来。
“孙桑,我的任务完成了,准备和赤十字社的其他人返回日本。”盐谷见到他,古板的脸色居然浮起扭捏,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醉态。孙希点了点头,伸手与他相握。盐谷强调说:“那日的话,并不完全是醉话。我衷心希望,中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这对于日本和亚洲都是好事。”
孙希笑了笑:“我只懂医学,不懂政治。那天喝醉说的话,我可是都忘啦。”盐谷一张方脸似乎微微有些失望,但他仍旧保持着礼貌,回头看向二楼:“峨利生教授的事情,我很遗憾没办法帮上忙。这真是一个医生的耻辱。”
“接受无可改变的客观事实,这也是医生应有的素质。这是峨利生教授常教导我的。”
“对于他的义行,鄙人深感敬佩,请代我向他转达敬意。”盐谷说完深鞠一躬,走出门去。
孙希目送他的身影离开,鼻子深深吸了一下,迅速走上二楼。林天晴正端着一个木盆出来,盆里的**稀薄如水,微微带有腥臭。
她是主动留下来帮忙的,此刻一见孙希,有些担忧道:“教授今天上午又腹泻了三次,热度一直在三十九摄氏度。”孙希道:“他现在精神如何?”
“意识还好。”林天晴没再说什么,端起木盆下楼去倒。孙希推门走进屋子,看到峨利生教授半靠在床头,侧头向窗外看去。
“Thomas,你来了。”峨利生教授的眼窝深陷,面色枯槁,只有灰蓝色的双眸依旧闪着理性之光。
自从十二月二日在球场路昏迷之后,峨利生教授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他反复出现原因不明的发热,而且持续腹泻,短短十天之内便消瘦得不成样子,身体虚弱到连船都无法乘坐,只能留在汉口当地。
根据柯师太福医生的判断,峨利生教授一个多月来的高强度工作导致体质骤降。尤其十二月一日至二日那一次开坟验尸,他长时间沉浸在满是腐气和毒素的环境里,健康受到严重侵害,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红会的所有医生对此都束手无策,租界里的几位名医被请来会诊,也无法阻止衰弱的趋势。原先峨利生教授在课堂上说,医学对人体奥秘的探索,还远远不够。孙希到现在才深刻地感觉到这种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