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望亭地理位置很好,凭高远眺,月湖、龟山一览无余,还能看清北侧汉江一路滚滚东下,到南岸嘴汇入长江干流。虽说是阴天,整个三镇水系形貌反而更清晰了。
萧钟英斜靠在望亭旁边,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风景,忽然道:“方大夫,你从十一月一日跳江之后,就没接触过红会的人,也没关注过外面的事吧?”
“嗯,我落水被人救起之后,就一直在第五协当医官救治伤员。”
萧钟英嘿了一声:“那你可是错过很多大戏。十一月三日,也就是汉口沦陷两日之后,你的好朋友陈无为,在上海发动起义,驱逐了道台衙门,六日宣告成立沪军都督府。”
“啊?”方三响又惊又喜。
“我看新闻说,陈无为带人围攻江南制造局,久攻不下,他只身闯入敌阵,劝说守军投降,可真是一条有胆识的好汉。上海能在四日之内鼎革一变,全靠他手段了得。”
方三响不期然想到那个偏执的史蒂文森探长。不知这个可怜鬼听到沪军都督府成立的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上海乃是江南枢纽,长江重镇。它一变色,紧接着贵阳、苏浙、广东、广西、福建、安徽等地陆续独立。如今整个南方除了南京,已全数脱离清廷,我听说陈无为已经在着手组建苏浙联军,要进攻南京以策应武昌。”
听到萧钟英报出一连串地名,方三响精神稍有振奋。
“汉口沦陷,汉阳将失,武昌危如累卵,这是事实。可大清的半壁江山已然坍塌,这也是事实。即使清军堵住这两处缺口,又有什么用呢?”
萧钟英见他不言语了,笑了笑:“方大夫,你那一天从海容号上跳下来,是如何得救的?”
方三响一怔,不知他怎么想起问这个,老老实实答道:“我本想游回汉口,可是江底暗流太多,来回抽摆。我很快就耗光了体力,幸亏抓到一根浮木,大概是之前交战时拆毁的浮桥,就这么漂到了汉阳岸边。”
“你不是湖北人,不知道江底的凶险。长江这一段的水文极其复杂,水下暗礁沉船、滩岸曲折极多,以致潮涌不定,难以捉摸。”萧钟英说到这里,向着外面的江道一指,陡然提升了声量,“倘若我们把眼光放高、放广,那么会看到什么?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是自西向东一往无前的汹涌流向,任凭河道如何变化,任凭暗流如何汹涌,这个浩浩汤汤的大方向,却从未改变,也无法改变。”
方三响似乎捕捉到了萧钟英想表达的意思,也把目光转向远方。
“大江如此,大事业亦如此。你若是无限凑近细看,自然会看到诸多混乱、诸多逆流、诸多无法理解的荒唐事,但不能因为这些瑕疵,而否定大势之所趋。且看法国的大革命、美国的独立战争,还有日本的倒幕维新,考究细处,哪一家不是浊流滚滚;但考究大势,哪一家不是蒸蒸日上?革命从来不是几个圣人搞起来的,它总是泥沙俱下,却也鱼龙混杂。譬若大江东去,须观其大势可也。若只因为这些小事就灰心丧气,岂不成了盲人摸象,不见全体了?”
方三响被他这么一通教育,只觉得脸皮有些发烫。萧钟英依旧慷慨激昂:
“共进会与文学社争权夺利又如何?同盟会与立宪派互相嫌弃又如何?湘鄂龃龉频生又如何?无论哪个派别都要反清,都要改变这个老大帝国的腐朽体制,人人皆有这样的共识,即所谓时代之潮。潮流不可逆,人心亦不可违。”
发完这一大通议论,萧钟英这才收回眼光:“我今天与方医生说这么多,是希望你对这个国家不要轻易失望。一时的返流暗涌、些许的腌臜龌龊,都终究阻不住大江东去——所以你问我这么做值得吗,我的回答是,值得。”
方三响向前一步,热血翻涌:“好!我就陪你看看,这大江到底会流向何方!”
萧钟英哈哈大笑,重重拍了方三响肩膀一下,却不防差点失去平衡,方三响赶紧把他搀住。萧钟英道:“有客人来访了,我们下山吧。”
这一个月来,他一直没和红会联系,一来是怕清军追究;二来是民军军医奇缺,他留下来可以帮到更多人;还有第三个不方便说出口的理由……方三响觉得在这支队伍里不必严守中立原则,更加自在。
尤其在此刻,他已经下定决心要陪萧钟英坚守到最后,更不愿节外生枝,便一路不言语。到了茶舍之后,方三响有意回避,走到里间去照顾伤兵,只留萧钟英一人接待。
红会这一次派来的人方三响并不认识,大概是第二批或第三批支援武昌的。他自称是掩埋队的联络员,要跟这边的指挥官洽谈停战事宜。
要知道,清军与民军在汉阳的战斗,比汉口更为惨烈。光是昨天在梅子山之下,就横七竖八躺着数百具士兵尸体。交战双方均无暇收殓,这么多尸体堆聚在一起,是极大的卫生隐患。所以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除了救伤之外,联手组建了一支掩埋队,专门负责把战场尸体迅速填埋,为此需要先与交战双方约定一个停战窗口,才好进入战场。
萧钟英问起他们的工作状况。对方苦笑着说,自从汉阳之役打响之后,红会连救治伤兵都没精力了,绝大部分人力都投入到掩埋事务中来,却仍不敷用。他们如今只能勉强挖出浅坑,盖上一层薄薄的土,连消毒用的石炭酸都已经短缺。
送走联络员之后,萧钟英走到方三响跟前开玩笑:“你怎么不跟他们相认?是怕埋尸体太辛苦?”方三响沉声道:“我爹死得早,只来得及教诲我一件事,做人须尽本分。临阵脱逃,我可干不出来。”萧钟英“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忙活去了。
过了二十分钟,红会的掩埋队如约而至。一大群人身穿长袖黑装,口缠毛巾,轻车熟路地冲到梅子山下的狭道,一面红十字旗高高举起。对面清军那里显然也打好了招呼,一片寂静。
掩埋队两人一队,把尸体抬上一副简易担架迅速撤离。有的担架上甚至没有完整人体,都是各处捡来的残肢断臂,乱七八糟堆在一处,如同一团血肉模糊的怪物。但掩埋队的人没有丝毫停滞,也不见情绪波动,仿佛一群冷漠的黑无常在尸海巡行。
见到一个人的死亡,令人震惊;见到十个人的死亡,让人害怕;当死亡人数上升到数百上千时,活人便对这些熟视无睹,只当作土石破瓦一般。战争可真是一种会让人心肠变硬的妖魔。萧钟英放下望远镜,啧啧地感叹起来。
“你们医生每日见惯生死,是不是特别容易硬起心肠来?”
方三响手里的包扎动作停了停:“不是的。我们也会害怕,会感动,会愤怒,但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会把救死扶伤置于个人情感之上。”
方三响听到这名字,肩膀遽然一颤,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知道这名字?”萧钟英笑道:“因为你有个好朋友,或者说,曾经有个好朋友。”方三响粗眉蹙成一团,疑惑不减。
萧钟英道:“你我只匆匆见过两面,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本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留学生,在东京加入的同盟会。武昌起事之后,我才和几个同学从日本赶回国来参战。”
他顿了顿,又道:“你那个好朋友在花楼街为我截肢时,为了让我保持清醒,不停地问各种问题。当他得知我是赴日的留学士官生时,立刻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左嘴角有两颗黑痣的日本人。我很好奇,何以问得如此具体。他说那个人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一直在找他,逢人就问,好多年了。”
方三响嘴角微微一抽。萧钟英道:“他对我说,他对不住你,也不指望能获得原谅,但仍旧希望能帮到你。可惜你离开海容号之后,与红会断了联系,你这位好朋友自然也没办法亲口告诉你,所以还是我跟你说吧。”
“告诉我什么?”
萧钟英道:“这事巧了。我在陆军士官学校里,还真认识一个左嘴角有两颗痣的日本人,据他说也曾参加过日俄战争。”
咔嚓一声,一道电流打进方三响的大脑,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么多年来,方三响从未放弃过打听,但心里明白此事极其渺茫,逢人便问不过是习惯使然。他万万没想到,答案会在这个场合毫无征兆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