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乃谦额头青筋绽起,暗骂这个邓医官哪壶不开提哪壶。水师昨天叛变投敌,这笔糊涂账根本扯不清楚。他猛地一拍桌子,喝止住两人的争吵:“细节是吵不完的,此事到此为止,孙希现在人在哪里?”
言下之意,我们会放人,但别的事情你们就不要追究了。姚英子与峨利生一心只要孙希平安,别的倒也没奢求过,便不再言语。
邓医官见长官发话,只好乖乖交代。那日正赶上清军总攻,到处兵荒马乱,他顾不上押解,便把孙希直接投到了汉口商埠巡警局的监狱里。邓医官还辩解说,看在老同学的分上,他还特意叮嘱狱卒不要为难。
易乃谦没理他,直接派副官去监狱提人。过不多时,副官回来,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易乃谦无奈道:“还有个《申报》记者?净给我添乱!一并带来吧!”
没等多久,几个卫兵押着孙希和农跃鳞来到司令部。姚英子一见孙希那张枯槁肮脏的面孔,嘴唇便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时间愧疚、心疼、愤懑、喜悦诸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卫兵给孙希解开镣铐的一瞬间,她冲过去一把抱住孙希。孙希开始还有些木然,直到英子哇地大哭起来,他的眼神才终于有了些许流动,右手抬起缓缓摩挲她的长发:“好啦,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嘛。”
待姚英子哭过一通,孙希这才注意到,峨利生医生一直站在旁边,神态冷静。他一看到老师颧骨都凹陷下去,就知道一定也是关心过甚,只是没流于形表罢了。孙希给了峨利生一个笑容:“老师,我在监牢里研究了一下血迹的形状,有很多有趣的发现。”峨利生抓起礼帽戴在头上:“哦,那很好。苏格兰场做过类似的实验,回去可以对比一下。”
相比起这边的泪目重逢和学术探讨,那边易乃谦与农跃鳞之间的谈话可就没那么友好了。
易乃谦先是恭维了几句:“你就是农先生吧?你的大稿我可看了不少呢,可谓一针见血,鞭辟入里。”结果农跃鳞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先把相机还给我!”易乃谦吩咐副官去找相机,然后温言道:“误会而已。先生的物品原样奉还,另外再送五十大洋与先生压惊。希望在报纸上,能多为我军美言几句。”
农跃鳞道:“我既不会美言,也不会丑化,我只会如实写出我的所见所闻。至于美丑与否,得看你们自己。”易乃谦怔了怔:“我军自平叛以来,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秋毫无犯,这是人所共知。”
农跃鳞突然厉声道:“汉口大火,总不是居民自己点着的吧?满街瓦砾,总不是居民自己拆的吧?街头横七竖八的尸体,总不是居民自己残杀的吧?”
“战事波及,在所难免。”易乃谦铁青着脸回答。农跃鳞却一点情面不讲:“我记得易都统也是本地人,眼见乡梓被焚,难道还要睁着眼说瞎话吗?”易乃谦索性道:“我是汉阳人,跟他们汉口人不算同乡。”
这个回答过于无赖,反倒把农跃鳞的一腔义愤噎了回去。两人话不投机,谈话只好中止。待得副官把相机送还,易乃谦赶紧把这些麻烦鬼礼送出门。
众人顺利离开清军大营之后,赶紧返回临时医院。王培元和柯师太福两个人早早守在门口,一见孙希顺利归来,无不大喜过望。宋雅、严之榭等同学也纷纷来道贺。
孙希正忙着回应众人,忽然看到院内走出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张校长?”
只见张竹君身系灰布短袍,头戴宽檐草帽,一副老农扮相。她冲他伸出一只手:“恭喜回来。沈敦和实在无用,我只好亲自替英子来还你的人情。”
孙希握着她的手,从话里听出一丝古怪。旁边姚英子挽起张竹君的胳膊,向他解释道:“我们当初把伤员护送到大智门以后,立刻就想要去救你,可清军始终不予理睬。王培元教授只好拍电报回上海,请沈会董出面联系冯大人,他是京会的嘛,总不会不管……”
孙希苦笑道:“冯大人想管,也是有心无力吧?”
在京城的官僚体系里,京会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衙门。而且会长盛宣怀刚刚被革职,流亡日本。这个节骨眼上,冯煦就算想帮忙,也没人待见。
张竹君接口道:“跟他们没关系,而是我跟徐世昌有点交情,求到他那里去,这才驱动易乃谦来视察。”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要说动一国之相,要付出的心血与人情非同小可。
孙希这才明白,为何医院救援迟迟不来。武昌、上海、北京彼此电报往来,所耗费的时间与费用都很惊人,但无论红十字会还是赤十字会,都从未放弃过救他的努力。一念及此,他心里那点疙瘩霎时烟消云散,整个人又活泛起来。
“我是为了报答红会收留伤员的情分,如今人情已还完,两不相欠,英子,我们走吧。”张竹君拍了拍姚英子的手,她可不想在红十字会的地盘上待太久。
“张校长,您要去哪儿?回上海吗?”孙希问。如今战事停滞,按说他们不需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张竹君把视线投向大江对面,眼神坚毅:“不,我们会移驻汉阳。”王培元在旁边道:“咱们红会总医院,也马上要把伤员移交给租界医院,然后转移到汉阳区。”
孙希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看来各方面都有共识,短暂的和平即将结束,清军下一步一定是进攻汉阳,届时南北必有一场更惨烈的血战。
不过他此时的心情,喜悦多过忧虑。因为姚英子与他冰释前嫌之后,态度比从前还要亲切些。孙希一想到可以回归三个人原来的关系,欢喜得比什么都开心。他环顾四周:“哎,对了,老方呢?刚才怎么没见着他?”
姚英子闻言脸色一黯,垂下头去。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孙希头上。不待他追问,张竹君轻叹一声,代自己学生开口道:
“三响陪同柯师太福医生去水师送信,不知为何突然跳舰投江,至今下落不明。”
几乎是同时,远在数十里之外的汉江之上,一阵激烈的嗒嗒嗒嗒声骤然响起。
汉江是分隔汉口与汉阳的一条大河,这个射击声来自北岸,发声者是一架黑漆漆的马克沁机枪。它在一分钟内能够喷射出六百枚铜质尖子弹,宛如一阵可怕的金属风暴向南岸急速泼去。
在风暴的对面,一支打着铁血十八星旗的军队正排成三列纵队,试图通过几座竹浮桥跨越汉江,登陆汉口。这三列纵队分别属于援鄂湘军第一协、第二协和鄂军第五协第九标。他们人数众多,先锋已经快冲过浮桥,队尾还在南岸的汉阳东亚制粉厂待发。
河面宽十余米。对人类来说,这是需要架起浮桥才能跨越的障碍;可对火药推动的子弹来说,穿越它只需要短短一秒。
金属风暴就这样猛烈地吹过血肉之林,打头的士兵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身体便被巨大的动能撕裂,一霎时,无数血花在浮桥上同时蓬开,仿佛升腾起一片殷红色的雾气。千疮百孔的躯体纷纷跌入江中,溅起一片又一片水波,整条汉江好似被煮沸了一般。
而打击显然并不只有这一下。
随着马克沁机枪开火,更多的枪声从远近不一的阵地陆续响起。它们汇聚成一阵阵索命弹雨,劈头盖脸地泼洒到浮桥上。这已经不能算是交战,而是屠杀,因为浮桥上几乎没有腾挪的空间,站在上面的士兵只能成为活靶子,一排排地被无形的镰刀收割,残肢与内脏碎片不时高高抛起,血雾的浓度越发醇厚。
少数幸存者慌成一团,一部分想要强行过桥建立滩头阵地,一部分却要退却,重整旗鼓。可南岸的士兵仍旧惯性地朝前拥去。一时间三座浮桥上一片混乱,呐喊声、哭救声与叱骂声交错。
偏偏汉江南岸的民军掩护部队反应迟钝,直到此时,仍旧没有形成对北岸清军的火力压制,零星几声枪响,被完全淹没在江面上的喧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