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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02(第5页)

“也许只是你当记者的职业病,想得太多了。”

“古怪,很古怪……”农跃鳞嘟囔着,捧着相机又跑开了。

方三响侧过头,朝着队伍的另外一端望去。孙希面无表情地站在那边,头顶的旗帜猎猎飘扬。他身材挺拔,卖相好,特意被安排在这个位置,被无数相机镜头对准。

“说不定他会知道沈会董的心思,毕竟万国董事会那次突袭,他是做翻译的。可沈会董到底怎么想的,会让一个叛徒参与这么机密的事?”方三响的脑海里飘过无数疑惑。

孙希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也偏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向这边,方三响赶紧把视线挪开。所幸这种尴尬没持续太久,就被一阵极热烈的掌声打断。沈敦和的演说刚刚结束,他走下舷梯,摘下礼帽,和岸上的人们一起向船头挥舞。

襄阳丸就在这一片欢呼声中,缓缓启航。它驶离汇源码头,先北上吴淞口,进入长江航道后,再朝着战火纷飞的武昌西去。

在接下来的数日中,红会救护队在船上一点不清闲。他们出发得极为仓促,很多准备工作必须在船上进行。上午几位带队医师要轮流进行战地救护演练,下午队员们聚在甲板上或舱室里,撕绷带或整理药物。到了晚上,还得由一位湖北籍的向导讲解鄂地地理、风俗、饮食习惯等事宜。

到了十月二十八日,襄阳丸顺利抵达九江。九江在五天前便被新军掌握,成立了九江军政分府,对于赴援武昌的红会队伍十分支持,并无阻挠。襄阳丸在湓浦港稍事修整与补给之后,继续溯江西上。

当天夜里,忙碌了一天的方三响正坐在甲板上休息,看着不远处几条英国军舰驰骋。自从武昌开打之后,这些军舰极为活跃,航道上没有一天不见到它们的身影。

这时农跃鳞跑过来,神秘兮兮地叫他来自己舱室一趟。方三响莫名其妙地跟过去,可一进房间,脸色不由一沉。

原来里面早坐着一个人,正是孙希。

在这几天的旅途中,方三响始终没理睬孙希,两人全无交流。孙希显然也没预料到他会来,慌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脑袋差点撞到逼仄的天花板。

方三响虎着脸,问农跃鳞这是怎么回事。农跃鳞道:“今次请两位过来,一来为印证一些事;二来呢,也为澄清一些事。”两人对视片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农跃鳞从枕头旁取来一沓报纸,递给他们:

方三响顾不得跟孙希置气,两人同时看去。只见这一期的副版刊印了一封公开声明,投书者赫然是张竹君,题目叫作《张竹君致沈仲礼书》。

在这封公开声明的开头,张竹君指责沈敦和,斥责他搞的万国董事会不过是牛头马面,欺世盗名,种种慈善行径,无非搜刮资财,是“欲掩全国官民之资,而貌为公等数人之事也”。语气之激烈,用词之锋锐,方、孙二人对着报纸都感觉如寒风吹面。

痛斥了一顿沈敦和之后,张竹君继而话锋一转,在结尾发出了呼吁:

“公倘尚恤人言,则请将八年来收支之数据,报告天下,否则当以吾粤所捐两万金还诸吾粤,吾粤人必能自为之!”

这就是摆明车马,要求沈敦和公布善款账册了。

两人缓缓放下报纸,正要开口,却被农跃鳞拦住了:“你们先不要急着评论,再来看这两份。”这次他拿出来的是两份,一份《申报》,一份《民立报》,都是十月二十八日新鲜出炉的。九江是长江大埠,各报皆设有分社,可以与上海同步刊行。

两份报纸上,刊载了同一篇文章,题目叫作《沈仲礼驳张竹君女士书》,作者自然是沈敦和本人。

在这篇文章里,沈敦和并没有上来就大力反驳,而是从红十字会创始肇因娓娓谈起,分析利害,解释与京会之冲突,解释万国董事会成立之苦衷,等等,语气恳切,文如其人。

最令方、孙两人惊讶的是,面对张竹君要求公布账目的指责,沈敦和这一次居然没有沉默,而是正面做了回应,且极其详尽。

“红十字会财政历由会计总董施子英观察主持,至耶历一千九百零七年旦,总共救济市民十六万七千人,募捐银收入六十四万一千九百两,支出五十九万七千四百两,余银四万四千五百两。另有电报费五千余两,洋六十余万元等,不及详叙,唯逐年账目俱在,随时可就查询……”

这一份报账写得极为详尽,每笔俱有来历。既说明了之前捐款的用度走向,也解释了为何这一次仍要各界捐款。

至于为什么之前迟迟没有公布,沈敦和的解释是:“所以不即造报销者,因辽沈救护之后,即以余款建筑会所及医院、学堂,年来缔造经营,由渐而进。医院甫于前月开幕,红十字会规模于今粗具,而用款亦始有结束。施观察正在赶造报销,以副中外捐户乐观厥成之意,造竣后自当刊册宣布。”

原来在救援日俄战争之后,红会所得余款用来兴建总医院,账期延续。直到今年总医院正式开始运营,财政方才终结。

沈敦和在文章的结尾,还委屈地发了一通牢骚:“女士若以办事迟缓责鄙人,鄙人当然息听命。今以报销责鄙人,是教鄙人以越俎也。鄙人不敢也。鄙人之于红十字会,薪水夫马丝毫无所取,本非图利而来,硁硁之愚且不能见信于女士,更何足以欺世盗名乎?”

农跃鳞笑眯眯道:“两位看完这两份投书,觉得谁有道理?”孙希率先开口道:“张校长我一向很敬重,不过她的这篇文章,词锋滔滔,却言之无物,似乎纯是情绪发泄而已。反观沈会董,不疾不徐,句句皆有来历,更有说服力。”

“方医生,你觉得呢?”

方三响沉默片刻,简短答道:“沈会董更有理。”

农跃鳞哈哈一笑,把报纸收起来:“果然,连你们这些在沈敦和身边的人都看不出端倪,这瞒天过海之计,可称高妙矣。”

两人相顾失色,不知农跃鳞何出此言。农跃鳞扯过一个小桌案,兴致勃勃道:“沈、张二人积怨已久,两人隔空对骂实属寻常。可咱们只要排列对比一下这一连串日子,便会发现其中蹊跷之处。”

他拂了拂桌面,从搭袋里取出一沓厚厚的剪报,按时间次序一一放下去。

“且来看。十月十七日,张竹君在《民立报》公开斥责沈敦和,十九日成立赤十字会,宣布救援武昌。然后她在二十四日扬帆西上,同一天,沈敦和宣布成立万国董事会,绕过京会独自行动。二十五日红会乘坐襄阳丸出发。二十六日张竹君在《民立报》发表文章,再次批评沈敦和。二十八日,沈敦和在《申报》和《民立报》做出回应,正式公布账册。”

“这份时间表,你们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两人对视,在对方眼中都只看到莫名。

农跃鳞笑道:“其实这就跟人体病学一样,须从全体考量,方能深入腠理。这些事件单独来看,并无出奇之处。可若把它们连缀起来,便会发现种种疑点。你们看,我再把这张时间表补充一下,便明显多了。”

农跃鳞又拿出两张剪报,放在时间表的空隙里。一张是冯煦接受《江南商务报》的采访,暗示红会账册有问题,它发生于十月十八日,早于张竹君成立赤十字会一天。另外一张是盛宣怀被资政院弹劾的新闻,发生于十月二十五日,恰在万国董事会成立之后一天。

“你们看,无论是沈敦和还是张竹君,他们的每一次重大举措,都跟京城局势有着微妙的联系。”农跃鳞说到这里,看向孙希,“其实这个时间表,只要再添加一个关键事件,整件事情的轮廓就再清楚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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