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一)
孙希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柳叶刀。
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一位老年男性,身体用白棉布遮住上下,只露出肥嘟嘟的肚腩。台旁的病历簿显示,这是一位曾罹患急性阑尾炎穿孔的患者,术后持续发烧。峨利生医生判断他的腹腔内出现了脓肿。
这种膈下脓肿引流术,对技巧要求颇高。所以峨利生医生决定由孙希来主刀,他和其他几位医士作为助手旁观。
孙希微微摆了一下头,强迫自己盯紧病患的右侧肋缘。那里事先画了一条黑线,像是腹腔多了一张嘴,挑衅似的冲着自己微笑。他轻叹一声,握紧柳叶刀,沿着线轻轻切下去。
刀刃运动得精准而巧妙,依次剥开皮肤、腹壁肌层及腹横筋膜。孙希在切口处轻轻触摸,没费多大力气,便触及那个深藏在腹腔间隙中的炎性包块。
这块脓肿有核桃大小,隐隐有波感,但不明显,用注射器穿刺,果然抽出了脓液。助手迅速用盐水冲洗了一下切口,孙希趁机换了一把窄刃刀,沿穿刺位置切开一个小口子。随后他先用纱布简单压迫了一下周边,备好两条引流管和油纱布,然后手腕一翻,打算用刀刃探入脓腔反挑。
就在这时,一直没作声的峨利生医生却突然开口:“停手!你在做什么?”孙希的手臂一僵,看向自己的老师:“呃,我正在分离脓腔壁。”
“为什么要分离?”
“因为脓腔里有多层纤维分隔壁,不处理掉这些,脓液无法彻底流尽。”孙希对答如流。峨利生医生喜欢在手术中随时发问,他早习惯了。
可教授的一双灰蓝眼眸依旧严厉:“你忘了吗?用锐器去做分离,很容易伤到附近的肠管组织,然后还会发生什么?”
“呃……如果脓液进入腹腔,会造成弥漫性腹膜炎。”
“那么正确的做法是什么?”
“钝……钝性分离。”
“钝性分离应该使用什么器具?”
孙希“当啷”一声把窄刃刀扔在旁边盘子里,伸出修长的食指探入切口,像剥蒜一样把脓腔里的纤维壁搅开。而峨利生医生显然没打算放过他,继续质问:
“你的引流条只隔开了切口中央,却没考虑到两侧的情况。这可能会导致什么后果?”
孙希手指不停,口中回答:“呃,如果两侧切口提前愈合,引流口会被挤压收紧,到时候脓液无法排干净。”
“你的医学知识只是一字不漏地背诵书本,完全不会在手术中应用吗?”
“对不起……”
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喘,静看着严师训斥徒弟。所幸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孙希没再犯什么错误,顺顺当当做完了整台手术。
缝合完伤口最后一针后,他匆匆推开割症室的弹簧门,一屁股坐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捏着沁满汗水的手术帽,怔怔望着旁边的木制楼梯。
这个楼梯通往红会总医院的二楼总办室,孙希今天之所以魂不守舍,正是因为一场肇始于他的小小风暴,正在楼上酝酿。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能像切掉盲肠一样,把过去一年的经历从人生中切割掉。
今天是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十月十七日,距离那一次上海鼠疫风波已整整一年。孙希因为在那次防疫中立下殊功,被施则敬临时调去了红会总务,终于有机会实现他前来红会的真正目的。
孙希本来颇为犹豫,可冯煦频频催促,他只好利用职务之便,花了数月时间抄录出一份红会善款账册,寄去北京。账册寄出之后,如泥牛入海一般,北京红会全无动静。孙希松了一口气,主动申请调回红会总医院,并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
不料就在今天,冯煦突然抵达上海,径直来造访红会总医院,如今正跟沈敦和在二楼开会。
孙希做贼心虚,明白冯公的这次突兀登门一定跟自己抄录的红会账册有关,只怕是来兴师问罪查账的。所以从一大早上开始,他便心神不宁,以这种状态还能顺利完成一台手术,已经算是奇迹了。
他正在呆愣,忽然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孙希颓丧地抬起头,发现居然是峨利生医生。他已换好了常服,手里还托着一个中式瓷碟,上面是一块涂着果酱的三明治,轻轻递过来。
这是割症医师的加餐福利,食堂位于建筑的另外一端,得自己去拿。峨利生医生这是特意去给自己取的?孙希愣了愣,惶恐地接过瓷碟,脑海中浮起疑问:“一啖砂糖一啖屎,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挨过骂,他特意来安抚一下?这可不像教授的作风啊?”
正自疑惑,峨利生医生缓缓坐到孙希旁边,微仰起脖子,视线落在走廊对面的窗外。那是一扇半落地式的罗马窗,十月的沪上秋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给教授的俊朗面孔罩上一层和煦的金黄色光晕,沉静得如同一位圣徒。
他不说话,孙希也不敢言声,只觉得有些古怪。
“你有心事。”峨利生医生忽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