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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册02(第5页)

方三响一人走到园子门口。这里摆了一个大瓦缸,里面盛满了凉白开。红会要求工人必须饮用烧熟的水,特意请附近的老虎灶烧好送过来的。方三响舀起一瓢,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一阵畅快。

他刚放下水瓢,忽然见到一辆人力车停在园前,孙希从车上下来,左手抱着一本厚厚的账簿,右手还拎着一封报纸叠成的袋子。

方三响下意识地举起水瓢,想借着舀水掩饰尴尬。不料孙希已笑眯眯地把纸口袋递了过来:“喏,张祥丰的蜜饯凉果和糖金柑,刚买的,吃一口能粘住牙——这是严之榭说的,他一个学牙医的,应该错不了。”

方三响知道,这是孙希释放善意的方式。他没吭声,打开袋子,直接扔了一枚蜜枣在嘴里——这是他表示和解的方式。

孙希见他吃了,脸上笑容更盛。方三响问他来这里做什么。孙希晃了晃手里的账簿:“我暂时被分派到施则敬麾下,偶尔要来工地查验一下进度。”

“没想到你不做外科,倒和屎窟曹一伙了。”

孙希连忙解释:“我是临时分派过来帮忙,好多材料都是从洋行里买的,得有个人去做沟通。不过嘛……”他看了一眼远处兴致勃勃的曹渡:“做过事才知道,屎窟曹……也不容易。这么一大摊子,每天几百大洋的支出,算起账来我都犯愁。”

“那你还叫他屎窟曹。”

“喂,你不也这么喊他吗?”孙希觉得两个大男子聊曹主任怪怪的,赶紧转换了话题,“听说英子她辞职返校了?”

“是的,我很赞同她的决心。”方三响把姚英子说给自己的话,转述给孙希听。

孙希感叹连连:“女性学医不容易呀,得耐得住外头的冷言冷语,忍得住整天跟药水血污打交道的苦,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张校长那样内心强大。”

一提到张竹君,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滞了一下,只不过出于不同的缘由,很有默契地没有继续下去。

两个人安静地吃了一阵蜜果,方三响忽然又道:“对了,我前两天碰到一件事,说给你听听。”孙希见他神色郑重,赶紧嚼了几下,把糖金柑吞下肚子。

“那天在离劳勃生路不远的一处人家,出现了一例鼠疫患者。我带队赶到之后,患者已经没了,周围的人得接种哈夫金疫苗。谁知铺子里有一个吃斋的老太婆,死活不肯注射,说这是有小人拿钉子扎她。我们轮番上阵劝说,老太婆就是不听。我们一靠近,她就滚在地上大哭。换了是你,会怎么办?”

孙希呃呃两声,没有回答。方三响继续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严之榭想出了办法。他请来隔壁一位老郎中持针,哄老太婆说是针灸。她这才老老实实接受了注射。”

孙希“扑哧”笑出声来,这个严之榭可真有鬼点子,但随后又觉得哪儿不对,赶紧敛起表情。

“一看到那个老太婆,我就想起咱俩之前的争论了。你说她愚昧吗?实在愚昧,但如今国民意识便是如此,我们要解决问题,便不得不有所妥协。你别瞪眼,我没说你坚持科学是错的。咱俩其实都对,只是用的场合不同。譬如钱塘江边上观潮,你说大家注意安全不要靠近,这不错。但一旦有人落水,也无必要去谴责他粗心大意,得先设法把他救上来,就这么回事。”

“照你这么说,只要结果正确,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喽?这是唯结果论!”孙希不服气。

孙希眯起眼睛:“老方,你一天之内进了两次班房,思想真是大有长进哪,这境界都快赶上沈会董啦。”方三响正色道:“一个人得病,是健康有了差错;一百个人得病,那便是社会出了问题。我们做医生的,得想明白这一点才行。”

“喂喂,你这言论可有点危险了呀。”

“可这是事实。”方三响的神情肃然起来,“这一次工部局退让了,外头都夸红会取得胜利。但这大胜有什么成色呢?只是争取来一个华洋分检的权力。下次再有霍乱,再有白喉,是不是还得再来一遍?”

“哎,原来我一番努力,在你眼里不算什么大胜利呀。”

“中国人的土地,却要和外国人商量着防疫,这本身就很荒唐啊!你知道吗?现在上海的港口检疫权,是捏在外国人手里,倘若有外面传入的未知疾病,我们还是无力控制。你说这些,是社会问题还是医疗问题?”

“这些大道理,都是谁跟你说的?”

“农跃鳞农先生,他最近在《申报》上发表社论,严厉批评港口检疫权的归属问题。我给你找……”

方三响一把将纸袋抢过来,这纸袋就是用《申报》折成的。他倒出蜜果,把封袋摊平开来,找着找着动作突然一滞。

孙希以为他要吃独食,正要抗议,却见方三响的目光凝在眼前一块简短报道上。那报道说十月八日,在东北边境满洲里发现一个人因鼠疫死亡,疫情有蔓延趋势,请各界提高警惕云云。

这几日上海各界忙着应付鼠疫,所以这则远在东北的消息到今日才见诸报端,龟缩在后几版,几乎没人关注。方三响放下报纸,感叹道:“鼠疫这东西真是可怕,上海刚平,东北又起,没个尽头。”

孙希以为他是忧心家乡,宽慰道:“上海既然已有成功的防治先例,只要东北多加注意,不会出大乱子。”方三响眼里的忧色不减:“上海这次躲过一劫,全靠沈会董一力奔走。倘若东北没有这样一个人物出现,只怕也会死上不少人哪!”

“你就别杞人忧天了,一会儿干完咱们出去打打牙祭,施大人给我的工食银可不少呢。”

“也好。”

“一提钱,你倒积极起来了!你现在到底攒了多少?别全供奉给静安寺嘛,留着娶一房媳妇多好。”

这已经成了孙希调侃方三响的固定笑话,方三响压根不去接:“那一场导致克莱格董事破产的葡萄牙革命,你有时间给我讲讲前因后果吧。我想听听,人家是怎么把皇帝推翻的。”

“你小点声,这话让曹主任听见,又得骂你是乱党。”

两人说说笑笑,离开了补萝园。

他们可不知道,上海的危机虽已敉平,但数千里之外的哈尔滨,将迎来前所未有的一次大劫;他们也不知道,这次劫难的元凶,和他们所熟悉的腺鼠疫大为不同;他们更不会知道,一位孙希曾在天津陆军军医学堂见过的老师,将注定成为一个力挽狂澜的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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