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百斯笃。”方三响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嘶哑。
刘福彪和杜阿毛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百斯笃?方三响头也不回地道:“就是plague,咱们中国唤作鼠疫。”
两人一听,面色大变,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鼠疫这玩意儿,可是不得了的瘟神。方三响却一摆手:“不要慌,百斯笃虽说名字叫鼠疫,其实是通过老鼠身上的跳蚤传播的。只要你们小心别给跳蚤咬了,就还算安全。”
另外两人下意识地浑身拍打了几下衣服。方三响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发病的,杜阿毛回答说:“前天这包探来到青帮地盘窥探,被发现后便丢进了这个地窖,大概是昨天夜里开始发病的。”
方三响扫视一眼,这地窖阴冷潮湿,草席上全是霉味,估计一抖搂能抖出不少跳蚤。这个传播途径,看来是再明显不过了。他谨慎地给病人翻了个身,在腹股沟处抽走一管血液,然后起身欲爬梯子上去。
“方医生你去哪儿?”杜阿毛急忙问。
“回医院啊,那里才有设备来查明血里有没有鼠疫杆菌。”
“这病人怎么办?不治啦?”
方三响道:“百斯笃又叫黑死病,没得救。”杜阿毛一把拽住他胳膊:“方医生不要拿腔拿调,要多少钱?我们给你便是。”方三响冷笑:“若我能治得了鼠疫,诺贝尔奖也拿到了。”
刘福彪不知道诺贝尔奖是什么,见他也没办法,语气开始有些不善:“方医生这么急着赶回去,恐怕不只是为了检验血液吧?”
“当然。”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答道,“这个患者的症状,说明这一带的老鼠身上携带鼠疫杆菌,极有可能暴发疫病。我必须向卫生处和租界工部局发出正式警告。”
“不可!”“你敢!”
两声断喝,前后不一地在地窖中炸响,然后两只手按住方三响的肩膀,把他从梯子旁边扯开。刘福彪皱眉道:“你一上报官府,我们抓了包探这桩事,便会捅到租界巡捕房去,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大乱子?若放任鼠疫传播开来,整个上海都要遭殃,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大乱子。赤痢的事,刘当家已经忘了?”
这一番话气得刘福彪攥起拳头来,捏了半天,最后一拳捣在木梯子上。杜阿毛赶紧来打圆场:“你看这样如何?这包探的病,我们另请高明。方医生自去告警,只是莫提来过这坐褥铺子,大家装装无事好吧?”
“不成。”方三响郑重回绝,“疫情源头至关重要,岂能隐瞒消息?我一回去,一定会把整个经过上报的。”
“你要是回不去呢?”刘福彪在黑暗中阴恻恻道。
“你关得住我,却关不住鼠疫。你和我,无非是先死后死而已。”
面对这油盐不进的憨头医生,刘福彪真觉得像老鼠拖乌龟,无处下嘴。地窖里的气息本来就很闷,如今更是快让人窒息。
杜阿毛见局面僵在那里,把当家拽过去嘀咕几句。刘福彪先是眉头一挑,旋即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再轻微地点了一下,转身爬上梯子先出去了。
杜阿毛转头对方三响赔笑道:“方医生,你大人有大量,城砖丢过来,就当拜年帖子。当家的脾气差是因为在办一桩事,老尴尬的。他出去问个话,我陪你在这里聊聊天。”
方三响没再言语,蹲下身去,给那个可怜的包探做进一步检查。杜阿毛张望着地窖的边角,手却在不停地拍打衣袖和下襟,不敢坐下也不敢靠墙。忽然旁边吱一声鼠叫,吓得他立刻跳开来去。
“方大夫,这个百斯笃又是老鼠又是跳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该防着谁?”杜阿毛忍不住问。
方三响对疫病这块一直颇有兴趣,无论丁福保还是经贸兴三郎的相关著作都细细研读过,当即开口道:“在老鼠的体内,带有一种极细小的菌类,细长如杆,因此唤作杆菌。倘若老鼠身上的跳蚤吸了它的血,这杆菌便会跑进跳蚤的消化管里,大加繁殖,以致阻塞。”
杜阿毛听得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似乎被阻塞的是自己的喉咙。
“跳蚤吃不下东西,就会饿,饿了就疯狂地到处吸血,人也吸,老鼠也吸。可它又咽不下去,吸进去就会吐出来,这一吐,就把消化管里的杆菌混着血吐出,顺着它蜇破的伤口进入人或老鼠的体内,这就会闹开鼠疫了。”
杜阿毛听他说得形象,不由得啧啧称奇:“你竟似是亲眼看见。这么说,只要把老鼠搞掉就好啦?”
“正是,灭鼠和灭蚤,是扑灭鼠疫最重要的手段。不过这些只能预防,若是得上,便难救了……”
杜阿毛叹息道:“这话倒也没错。我有几个乡下亲戚便是得鼠疫死的,死了都没人敢收尸,真触霉头。哎,你说吃点麻黄,能不能预防一下?”
“吃麻黄只能退烧,却奈何不了鼠疫。”
“也是,算了,反正老大对麻黄过敏,一吃就要浑身起疹子,出了丑还要怪我们。”杜阿毛哈哈一笑。
正说到这里,那包探似乎神志清明了一些,看到有医生在侧,连连咳嗽着抓住他的手,用英文苦苦哀求道:“救我,救我,看在上帝的分上。”方三响见他眼窝深陷,结膜赤红,只好默默取出一些鸦片汁灌下去,虽无用,多少能起到一点镇静作用。
这包探不过三十岁出头,还挺年轻的。他灌完鸦片汁之后,嘴里一直喃喃道:“我要回利物浦,我要妈妈,我妈妈……”方三响便把手放在他额头上,用英文柔声念诵《圣经》里的句子。念着念着,泪水从那包探脸颊两侧缓缓流下。
鼠疫患者的病情每小时都会有变化。就这一会儿工夫,包探腹股沟处的肿块越发红肿,而寒战也来得更频繁。方三响正要再给他灌些鸦片汁,忽然头顶传来响动,地窖的门被拽开,刘福彪探下脑袋,示意他们两个人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