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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三02(第2页)

事情紧急,姚英子扶着翠香朝驴骡那边跑去。这一路都是下坡,跑起来倒不费什么劲,可翠香脚下实在太软,跌倒了好几次,差点顺坡滚下来。姚英子怕她受伤,每次都用自己的身躯挡住,被撞得浑身青紫。

好不容易到了驴骡队前,姚英子也不辨哪匹,直接挑了匹身材最高大的青骡,把翠香扶了上去,自己选了匹黑棕色的驴子。

俗话说:马骑前,驴骑后,骡子骑当中。这些水蜢子的坐骑没配鞍子,都是光背上盖一块薄毯子。姚英子在上海玩过马术,却不知道骑驴骡的奥妙,一跨上去只觉得脊背奇高,硌得屁股生疼。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无论汤把总打中人与否,他已是弹尽粮绝,水蜢子们应该会很快返回。

姚英子顾不得这些,狠狠抽了翠香的青骡屁股一下,催着这头畜生朝北边走去,然后又把煤油灯往地下一扔摔得粉碎,又掷下火柴。火柴立刻引燃了流出的煤油,随即把附近的野草全都点燃了。那些牲口没拴缰绳,猝然受了惊吓,立刻四散乱跑起来。

这么一折腾,水蜢子回返过来想收拢,须多费一番手脚。姚英子做完这一切,驾着自己身下这头驴子去追青骡。翠香的双手撑在骡子的长脖子前,双腿叉开蹬直,生怕骡子的尖背撞到肚子,摆出的姿势尴尬且不稳当,晃晃悠悠随时会跌下来。

对一个即将足月的孕妇来说,这种移动可能是致命的。但姚英子也没别的办法,水蜢子随时可能追来,她们逃得越远越好。她一边大声鼓励着翠香,一边**骡驴,只盼多跑出去几步。

这两人无比狼狈地跑出去约莫五里路,姚英子回头看去,发现水蜢子倒是暂时没追过来,可这一带刚刚闹过洪灾,地面涂满黄泥,这两匹牲口的一串蹄印异常清晰。这么跑下去,敌人想要追过来十分容易。

可姚英子能做什么呢?她对这附近的地理一无所知,想问问翠香,却见对方脸色煞白,身子瑟瑟发抖,在骡背上几乎支撑不住。她本来就体质虚弱,这么一折腾,几乎已逼近极限。

姚英子急切地伸直脖颈,想找个安全的落脚处停下来,让她喘口气。却见翠香的头扭向另外一侧,牙关紧咬,嘴角和脸颊猛烈地颤动起来。这是癫痫又犯了?姚英子暗叫不好,抢先跳下驴去。只见孕妇四肢猛烈地抖动起来,一头从骡背上栽倒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刚冲到马下的姚英子身上,溅起一片泥浆点子。

姚英子被砸得眼冒金星,感觉就像几年前遭遇的那场车祸似的。她凭着残存的理智,轻轻把翠香从身上推下来,然后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扑过去检查。

此时翠香的瞳孔开始放大,而且因为呼吸暂停,脸泛起青紫色。抽搐还在持续,姚英子有点慌乱,一边拼命回忆课堂上讲的要点,一边伸手去摸翠香的肌肉,发现她背侧的肌肉出现了强直性收缩,频率远大于腹侧。

“这是……子痫?!”

姚英子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震得整个人脑子一片麻木。张校长在上课时特意说过,孕妇在罹患妊娠高血压时,往往会导致癫痫,这在临**叫作子痫,是种极危险的病症。

姚英子之前帮翠香量过血压,确实数值偏高。但她缺少经验,只顾着关心翠香因为缺钙导致的抽筋,并未重视其他症状。等到翠香在早晨那一次癫痫发作之后,引来了水蜢子,姚英子更顾不上去做判断。她们骑着驴骡逃跑这一路,翠香连慌带吓,受到的刺激太大,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作了第二次。

此时翠香瘫倒在地,像中了邪一样抽搐着,四肢无助地搅动着泥浆,口里白沫阵阵。姚英子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尽量让她保持侧躺,确保不会噎到。姚英子数着自己的脉搏,眼看数过一分钟,可翠香的抽搐状况还未有缓解。

这可麻烦了!

对快足月的孕妇来说,子痫极易引发子宫血管**,轻则胎盘受损,重则母子双亡,必须立即干预才行。姚英子意识到这一点后,慌乱地在医药箱里翻找,同时拼命回忆课堂上的东西,努力找出答案。书到用时方恨少,她这时真恨自己心不在焉,哪怕多记住一句,说不定都能用上。

哗啦一声,一个小玻璃瓶被她的手指碰动,滚落到地上。这瓶口贴着一块橡皮膏,上面是孙希写的两个工整楷体“泻药”,里面是小半瓶白色粉末。

姚英子的眼神迅速移开,可又突然移回来。

白色粉末?医生一般用的泻药是巴豆粉,磨出来是灰色。而这瓶子里的白粉,其实是硫酸镁粉末,它除了促泄,还能治疗水灾常见的肠**。医疗队这次前往皖北,特意提前制备了一批。如果姚英子记得不错,张竹君校长曾经说过,硫酸镁对于癫痫控制也有效果,不过只有这么一句,更多的她便死活想不起来了。

眼看翠香抽搐不停,姚英子知道再拖下去会出人命,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医药箱,迅速翻出一个赫斯式的金属活塞针筒,旋开上头的锥形针帽,将浸泡在酒精里的针头装上去。

她不知道硫酸镁该怎么控制癫痫,但以常理推之,给癫痫中的病人灌药,能直接要人命,那便只有静脉注射一途了。姚英子默默祈祷,希望自己的推测没错。她迅速拧开泻药瓶子,用指甲挑起一点点粉末,拿仅剩的一点清水稀释,然后吸入注射针筒中。

尽管翠香那边危在旦夕,姚英子却只能强抑急切,缓缓地操作针筒吸入。她必须极为谨慎,因为金属质地的针筒是不透明的,无法观察,万一混入气泡可就要死人了。

好不容易吸入完毕,姚英子又遇到了一个麻烦。

这款赫斯针筒比较粗长,上方有两个金属固定环和一个推压环。规范的操作,应该是左手握住针筒,右手中指与食指各套入一个固定环,用拇指套入推压环,让虎口缓缓并拢完成注射。可现在翠香正在剧烈抽搐中,姚英子必须腾出一只手去压制她,只能单手持筒。她手太小,双指套入针筒后,拇指根本够不着推压环,无法完成注射作业。

情急之下,姚英子蓦然想起了与方三响初见时的情景。那家伙竟然用鸦片膏蘸着纱布,直接去捂暴露的动脉,真是骇人听闻。他后来说,那是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野路子,在有限的条件下抓大放小,先解决主要问题,其他的可以暂时忽略。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迫学他的思维方式,姚英子苦笑着张开嘴,一口咬住针筒侧面,那金属筒壳竟是一股酸苦味道。紧接着,她用双手撕开翠香的左袖子,露出肘部——这里静脉比较粗大,容易瞄准。

姚英子觑准翠香抽搐的一个间隙,腾出一只手握紧针筒,飞快地朝着静脉扎去。这个针头是侧开的,角度必须歪一点,这让她的姿势变得极为别扭。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翠香如今青筋凸起,让浅蓝色的静脉变得颇为醒目,瞄准难度不大。

针尖轻轻刺破皮肤,下压侧挑,让针头侧孔充分贴入静脉内部。姚英子一手按住翠香左臂,一手握住针筒,然后屈起身体,把自己脑门顶在推进环上,一点点朝前顶去。姿势又滑稽又无奈。

这不是个简单的活。静脉注射要求一个缓字,而用脑门顶在环上,很难控制力度,全身的肌肉都得绷紧。这一针,足足打了一分多钟才算打完,姚英子的脑门多了一道竖长红痕,跟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似的。

姚英子松开翠香,整个人滚落到旁边的地上,气喘吁吁。她从来没这么紧张过,身体因过于紧绷而酸痛不已。但考验还没过去,硫酸镁到底能不能奏效,尚未可知。

说起来,这还是姚英子第一次独立面对一个病人,从诊断到治疗,没有人在旁边指点或帮忙。唯一的评判官,就是对面病人的生死。离开了老师的庇护之后,她才真切地感觉到,做一个医生的责任有多么沉重。每一个判断,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翠香的四肢抖动频率有了显著降低,两分钟之后,抽搐症状消失。她筋疲力尽地仰卧在泥浆中,浑身被汗水浸透,只有起伏的胸口表明她还活着。

姚英子没有心存侥幸,第一时间把翠香的腿抬起来,不让小腿着地,然后去叩击她的小腿膝腱。课堂上的先生说过,硫酸镁很容易过量中毒,所以必须观察膝跳反应是否消失。直到翠香的小腿虚弱地向上踢了一下,姚英子才“扑通”一声,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

她累得连一根指头都挪不动,可心情雀跃得要跳上天。这是一种姚英子从未体验过的喜悦,她自幼含着金汤匙出生,无论做什么,大家都要卖姚大亨三分薄面,即使选择从医,在张竹君、沈敦和的羽翼下亦是一路顺风,哪怕在蚌埠集,身旁也总有方三响和孙希看顾。直到此刻,一种真真切切源于自己的成就感,充盈全身。倘若有一面镜子的话,姚英子会看到,她的双眸熠熠生辉,那光芒就好似张竹君校长谈起理想时那样。

直到翠香发出一声呻吟,才把姚英子从喜悦中拽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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