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青帮义字当头,有恩必报,这里一点小小心意给你。”
杜阿毛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元宝,四指拈着搁在茶几上。这银锭少说八两,折成银洋得有十一二块,算是笔大钱了。方三响看了一眼,把它平平推回去:“救人是医生的职责所在,何况红十字会总医院是慈善机构,只收号金,不收诊金。”
杜阿毛误会了方三响的意思,微微一笑:“方医生不爱铜钿,自然是想交朋友。”他凑过去压低嗓门:“他有个同族哥哥叫刘福彪,晓得吧?范高头手下四庭柱之一,闸北打拳的没有不知道的。如今上海头一个有权柄的人,名气响得很。”
纵然方三响不问世事,也听过范高头的大名。这是上海滩一霸,脑门上有个大肉瘤,所以外号叫高头。此人专门在黄浦江上截夺烟土,无论华洋船只都不放过,极为嚣张。四年前巡防营与租界联手,在浦东擒住此人枭首示众。
刘福彪能接下范高头的势力,手段定然厉害。方三响真没想到,他无意中救下一人,居然背后牵扯出这么个大角色。
杜阿毛热情道:“这样好了。下周我做东请方大夫吃老酒。到时候我把刘老大也请来一起白相(玩)。”他见方三响不甚积极,又低声补了一句:“刘老大手下养着十几个跌打郎中,没一个似方大夫这般高明。他一向最敬重有才之人,你年少有为,不要推辞呀!”
方三响听懂杜阿毛的意思了。刘福彪手下几百号混江湖的,免不了刀头见血,常年需要医生救治。总医院不收诊金,可没规定医生休息时间出去接诊收不收。
他用钱的地方太多,若有这么一笔问心无愧的外快,自然比兼职院工好多了。方三响有些心动,想了想,又说:“救他的不止我一个。”杜阿毛哈哈一笑,说都来都来,然后拜别离去,临走前还强行留下一把银洋,说给大夫压惊。
这种钱,方三响是不敢留的,一点没犹豫,转身交到了曹主任那里。
一听这伤者是闸北刘福彪的弟弟,曹主任吓了一大跳,连连埋怨他们惹来一个大麻烦。治得不好,青帮分子定然要来闹事;治得好,传出去对医院名声也不好。方三响懒得多说,把银洋往他办公桌上一撂,回养疴室值班去了。
曹主任望着桌子上明晃晃的银洋,腮帮子颤了颤,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账簿。这时已近傍晚,他舍不得开灯,便就着窗边夕照,把银洋一枚枚拿起来,挨个吹,凑到耳边听出成色,才在账本上记一笔。记着记着,曹渡瞥了一眼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想起什么来。
“阿嚏!”
在同一时间,远在闸北的孙希重重打了个喷嚏。可惜手帕在救人时用了,他只能用手肘挡住口鼻,新衣袖子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飞沫。
可他连嫌弃的心情都顾不得有,伸出指头,按动了眼前别院的电门铃。
下午,本来姚英子打算带他去三马路的红帮裁缝铺,那里有几个洋人师傅会做西装。孙希却一反常态,说要买一件中式长衫的成衣。她只好改去了小东门外的四大正,帮他挑了一套蓝长袍加暗纹对襟黑马褂。
挑完衣服,姚英子建议去礼查饭店吃番菜,吃完在外滩走一走。孙希却表示他已看过泰晤士河的繁华,这样的乡下地方不看也罢,气得姚英子扔下他径直回家了。
故意气走姚英子之后,孙希叫了辆黄包车,去了闸北的北浙江路七浦路。那里是公共租界范围,有一栋华洋上海会审公廨。往南一点的苏州河畔,是一溜白墙灰瓦的雅致别院。
孙希按完门铃不久,即有门房来开门。他大概早得了指示,孙希一报姓名,连门包都没收,直接开门让进来了。
正堂很朴素,没什么摆设,一看便知主人家只是临时寓居。堂内两把檀木椅,其中一张端坐着一位老者,正是白天在医院见过的冯煦。
孙希不敢怠慢,赶紧上前请安。冯煦此时换了一身便装,威严的气势弱了些:“在初兄说你整治乌龙茶是一把好手。我这里有一罐永春佛手,一起品品。”
茶具都是现成的,孙希不敢多问,埋头开始忙活。他有个小技巧叫作高冲发香,最得张大人青睐,让水壶距离盖碗略远,手劲一倾,热水直冲碗底,激得茶沫上扬,香气生发。
不一会儿工夫,他捧着一盏热茶,恭恭敬敬端上去。冯煦刚开茶盖,先有一股茶香袅袅而上,深吸片刻,开口赞道:“色清味甘,质香气醇,好茶还须识人来泡,方得成全。”
孙希吃不准他是真夸茶,还是借机说事,在旁边老老实实站着。冯煦轻轻拨着碗中茶叶,示意他对面坐下:“我今日在医院门口看到你了,只是当时不便相谈。只好劳烦你跑一趟闸北。”孙希忙道:“我……呃,小人也是接了张大人电报,方知要来拜会您。”
冯煦轻笑一声:“在初兄行事缜密。不愧是常年负责外交的老手。”他话锋忽地一变:“你这一次调来上海,是我让在初兄办的。你可知道为什么?”
孙希知道这不必回答。冯煦放下茶碗,背着手缓缓在堂中踱着步。别看他年近七十,声音仍颇为洪亮,整个天井都震得嗡嗡作响:“老夫要找你做一件事。不过要做好这件事,须得明白前因后果。今夜还长,老夫且给你念叨念叨。”
孙希一听,赶紧把屁股坐得深一点,双手放在膝盖上。
“事情得从六年前说起。光绪三十三年,日本和俄国在关东打了一仗,这件事你听过吧?”
“嗯,小人那时候还在伦……”
冯煦打断他的话,自顾自继续道:“当时上海有一个记名海关道,叫沈敦和,筹建了一个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用来救援东北战事。我觉得此举为国分忧,乃是好事,于是和盛杏荪、吕镜宇几人一起在老佛爷面前保举此人,从官面上给予各种方便。”
“日俄战事结束之后,朝廷给沈敦和等十二名华员、魏伯诗德等三十名洋员颁发了一等金质勋章,以酬其功。沈敦和当时找到盛大人,说要建一家红会自己的医院,从此不必受制于人。我帮他斡旋奔走,在徐家汇批下一块地来,就是如今这一家红十字会总医院。朝廷对上海万国红会,对沈敦和,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确实,确实,关怀备至。”孙希看到冯煦的眼神,知道该附和了。
冯煦满意地啜了一口茶,继续道:“朝廷觉得这个红十字会颇有可取之处,有意扶持。可其中有一项碍难——原来那个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乃是中、英、法、德、美五国合办,各国俱有董事,难以和衷共济。中国之善会,终究要中国自个儿来操持。我跟盛大人、吕大人一合计,决定另设一个大清红十字会,把上海万国红会的华方归并过来,从此主权在我,不必再跟那些洋人掺和了。”
“今年年初,总医院行将落成。几位大人奏请天子,将上海万国红会归并入大清红十字会,隶归陆军部管辖。朝廷很快批复准许,章程、会旗、关防大印一应齐备,总会就设在京城。会长一职,指派了盛大人担任。至于副会长嘛,自然是他沈敦和的。”
“其实盛大人又办铁厂,又修铁路,哪有时间真的来管红会?两会归并之后,实权不还是他的?不过换块牌子而已,挺好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