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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一02(第4页)

没有外界的纷扰熙攘,没有旁人诧异的眼光,屋子里只有一个尚在昏迷中的病号,连谈话都不用。这对方三响来说,大概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了。他全神贯注地阅读着,两道浓眉缓缓分开,嘴角也不再紧绷,坐姿随着肌肉松弛而发生了改变。

这里的房间都依西洋规制设计,南北通透,两侧均用大窗采光。初春的夕阳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整间屋子都洋溢着和煦的暖香。许是之前太过疲劳,方三响看着书,不知不觉竟打起瞌睡来。

在浅浅的睡眠中,方三响突然浑身抽搐起来,仿佛梦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他的眼球急转,手一松,书本“啪嚓”落在地上,书皮脱落。

这一声惊醒了方三响,他睁开眼睛,低低喘息着,表情还残留着失调的狞厉。过了良久,他勉强恢复了清醒,低头去捡书。这本书是丁福保翻译的《痨虫战争记》,精讲结核病成因,扉页上可以看到一行手写拉丁文和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魏伯诗德。”

方三响看到这名字,思绪倒转,周围景色变得一片模糊,仿佛又回到老青山的那条山沟里。

六年之前,他侥幸被万国红十字会救离战场,跟随魏伯诗德与吴尚德退至牛庄。战事不断扩大,他一个普通孩子只能蜗居在营口港的医院里,靠照顾伤兵难民维持生计。

等到战争结束,方三响回到沟窝村,骇然发现村里已烧成一片白地,无一幸存。至此,整个沟窝村只剩下被红会救走的十几个村民,近于绝户。

魏伯诗德给了无家可归的方三响两个选择:一个是跟随自己在东北传教,一个是加入红十字会做约定生。

其时红会在各地挑选了一批孩童,打算培养自己的医护力量。这些学生都签了契约,一毕业便入红十字会供职,称为约定生。

方三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学医,于是魏伯诗德慷慨地资助了他去上海的路费,并写了推荐信。方三响到了上海之后,因为红会医院还未建起,他和其他学生暂时寄在上海同济德文堂培训。

他此前只读过三年私塾,汉语基础都不怎么好,更别说上课是用德语,整个人几乎崩溃。好在他有一股子头撞南墙的犟劲,昼夜苦学,再加上实践经验无人能及,总算以中等成绩顺利毕业。

在上海的求学生涯,方三响仍旧被噩梦笼罩着。每次梦里,他都回到那一天的山沟,重新体会一次痛失亲人的绝望。方三响知道,这是一种心理痼疾,除非解开心结,才能彻底驱除。

他写信向魏伯诗德请教。老人回信说:“在那一天的山沟里,你问过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你,但我相信,如果你找到这个答案,就能击败梦魇。”

随回信寄到的,还有一套丁氏医学丛书。在丛书的每一本扉页上,老教士都写了一行拉丁文。拉丁文可以说是死语言,只有少数几个专业领域的人还在使用,所以这是一个隐晦的考验。你只有具备了做医士的资格,才能读懂。

时至今日,方三响已经可以读懂句子了,可还读不懂它的意思:“愿你用自己的方式,寻到救赎。”而在这行签名旁边,还有一个方三响手绘的人头,五官模糊,只在左边嘴角点着两颗黑痣,一大一小。

这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觉然和尚的头像。方三响画在这里,就是怕自己忘了这个该死的日本间谍。

收回思绪,合上书本,方三响晃了晃脑子,把残留的噩梦影响甩干净,朝病床看去。病人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床头悬挂着一根鹅毛,有节奏地晃动着,表明他的呼吸很平稳。

方三响不敢再睡了,起身打算在病房里溜达一下。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个护工对他说:“方大夫,病人的家属过来了。”

“让他到会客室等,我马上到。”方三响回答,心情稍微一松,家属来了就好。

之前在三人做手术的同时,曹主任把病人的随身物品翻找了一遍,找到一张名帖。原来这个病人叫刘福山,是闸北祥园烟馆的坐馆,不知为啥跑来徐家汇这一带来遭砍。

祥园烟馆名声在外,一经联系,对方立刻派人过来了。

方三响一进会客室,一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干瘦汉子,面相却有三十多岁,右侧颧骨高高凸出,一条淡淡的砍疤从上至下,把眼、嘴、鼻子顶向另外一侧。再一看他两条油腻腻的长袖朝内卷起,露出文身,方三响顿时心里有数了。

这是跑旱码头的青帮分子,他们是漕帮出身,忌讳“翻”字,所以衣领和袖口内卷都不外翻。

“鄙人杜阿毛,听闻我们烟馆的刘坐馆受了点伤,不知他现在好清爽了吗?”

杜阿毛讲话很客气,但有一股遮掩不住的骄横气。方三响皱皱眉头,把他带去养疴房外,隔着玻璃往里端详。杜阿毛见刘福山躺在**紧闭双目,一动不动,顿时起了疑心,非要进去看。方三响挡在门前,两边一下子僵住了。

“不会是刘坐馆已死,你们摆个尸首在这里骗汤药钱吧?”杜阿毛大骂起来。

方三响不动声色:“他现在只是麻药劲没过,两个小时之内就会醒。”杜阿毛还是气势汹汹:“那你怕我进去做啥?”

“你没消过毒,患者创口很容易继发性感染,一旦感染发热,可是没药救的,轻者残废,重者死亡。”

他指了一下刘福山鼻子上方的吊羽,那根雪白色轻羽有节奏地徐徐摆动,证明呼吸还在。杜阿毛悻悻地站在门边缘,抻着脖子注视良久,一脸狐疑:“这个伤口好大呀,如今真没事了?”

“暂时没事。但具体如何,还要看术后的恢复情况。”

“啧啧,在脖颈上砍这么一大刀,方大夫你还救得回来,医术高明得紧,钦佩,钦佩。”杜阿毛跷起大拇指,看得出是真心夸赞。

“救他的,不止我一个。”方三响回答。杜阿毛哈哈一笑,只当他是谦逊。

两人回到会客厅,杜阿毛态度变得客气多了。方三响拿出病历本子,请他谈谈刘福山的情况。

原来这位刘坐馆新纳了个小妾,打算到徐家汇起一间房子金屋藏娇。他看中一块地皮,可田主不肯卖。刘福山过于托大,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谁敢惹,只身过去谈判。说是谈判,其实是要挟,结果气得几个农夫血气上涌,追出来砍杀。若不是路遇方三响他们,刘坐馆只怕此时已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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