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大话精,不过拿这种话来哄我,也算用心了。”曹丕淡淡道:“你怎知我说的不是实情?”甄宓道:“我刚赞了一句曹孟德,你就马上拍胸脯说愿把我带去曹家,还不是空口白话顺嘴一说吗?”
曹丕缓缓起身,声音开始蓄积起力量:“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甄宓一甩香帕:“有什么好猜的,你身份再高,总不会是曹操儿子吧?”
曹丕表情抽搐了一下,原本憋足了劲的气势突然扑了个空,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难道顺着她的话,主动承认自己是曹操儿子?气势已去,那么说只会招来一顿嘲笑。
“被我戳破了吧?”
甄宓“扑哧”一声被曹丕的表情逗笑了,她捂嘴笑了一阵,敛容道:“我告诉你。我帮吕姐姐,那是我同情她,却不是义务。你们这一群来路不明的奇怪家伙,我更没相信的理由。若真有心要谈生意,总要有个令我心动的价格。”
曹丕低头想了半天,把琴头重新整了整,一字一句道:“我弹的那首《凤求凰》那么难听,难道你不想指导一下吗?”
“喂,真的是……”甄宓无奈地摇摇头,“不是在谈生意吗?怎么又开始谈琴了?”
“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请你做我的琴技之师,束脩就是你的自由。你那么喜欢《凤求凰》,总不至于放任这曲子为庸劣之弦奏吧?”曹丕理直气壮地回答。
甄宓像是欣赏珍禽异兽一样端详曹丕半天,突然大笑道:“这个价码也太无赖了吧?”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伯牙不出,奈子期何。”曹丕简单地说了十六个字。
这个请求,是曹丕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决定破釜沉舟——甄宓要么被气走,要么被打动。
华佗的人分五品论,曹丕也从郭嘉那里听说过。人之所欲,分为五品,由俭入奢,循次递增,只要搞清楚对方真正要的是哪一品,便可拿捏自如,洞彻其心。
像甄宓这样的小姑娘,用谎话是骗不过的,也不可能靠风雅来打动她。从刚才那一系列关于蔡昭姬的议论里,曹丕能感受得到,她其实对自由、婚姻什么的,也不是特别在乎。她最渴望的是认可,是对自己才能的肯定。这么聪明的一个女人,一定心中自负得很,渴望能一展才华。
甄宓听到这十六个字,怔了怔,一时竟没说出话来。曹丕知道自己赌对了。甄宓和任红昌,其实都是一类人,她们有着自己的想法,不愿依附于男人。这大概就是任姐姐不在许都陪着郭嘉,而自己独立抚养着几个孩子的缘故吧。曹丕心想。
甄宓用指头戳了戳下巴,眼波流转,露出一丝笑意:“你可真是讨厌,这句话可真是打动我啦。”曹丕却没上当,追问一句:“我们这算是谈成喽?”
甄宓伸出双臂,环在曹丕脖子上吹了口气:“这得看我们谈的是什么……”曹丕拼命忍住脸红耳热,绷紧着脸问:“不是说好谈生意吗?”甄宓双手环得更紧,两人的鼻尖相距不过半寸,彼此能感受到呼吸。正当曹丕有些忍耐不住时,甄宓却突然松开手,站开几步。
“你还好意思说是生意?人家是有夫之妇哎,就这么跟你走了,我岂不是成了**奔之女?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曹丕一口血差点喷出来:“难道你还想找个媒妁不成?”
甄宓微微噘起小嘴:“得有个名分才好,哎,你成家了没有?”曹丕摇摇头。甄宓眼睛一亮:“这样就好办啦。你是司马相如,我就是卓文君。我在袁府听了你的琴声,决定跟你走。嗯,嗯,这样不错!这样传出去,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为了重演《凤求凰》才毅然私奔,只会传为美谈,说不定还能记到史书里呢。”
曹丕看着神采飞扬的甄宓,不由心想,你真是一心想咒袁熙死啊……说帮她出逃,她不乐意;说带着她私奔,她倒甘之如饴——这女人的想法,他实在是无法捉摸。
甄宓看曹丕面露不豫,以为他不情愿,拍了拍肩膀道:“我父亲当年可是上蔡令呢,你娶了我,也算是光耀门楣了。”曹丕暗暗腹诽,心说你若知道我什么身份,哪里还敢这么说。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甄宓朝后退了几步:“你快把琴弹起来,不然外头的侍婢会心生怀疑。”曹丕连忙续了根弦,随便挑了首曲子弹起来。就在琴声掩护下,甄宓道:“副印放在刘夫人的寝室,守备森严无比,就不要想把它盗出来了。不过若你们有什么文书案牍,我倒是可以试试进去盖上大印。”
曹丕点点头,表示听到了。甄宓又道:“自从我上次出逃失败,如今他们看得更紧了,我在袁府里可以随意走动,但却不能出门一步。外围还有我二哥甄俨亲自带兵守卫。他虽然不够聪明,但为了甄家安危,可是会不遗余力地堵截我。怎么把我和吕姬弄出袁府,你们可得仔细想想。”
曹丕道:“任姐姐自有办法。”
甄宓笑道:“那咱们就这么约定了。不过我得要你一件信物,才好行事。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不会骗我?”曹丕摸了半天,想不出身上有什么信物。甄宓歪着头想了一下,伸手抓住曹丕衣襟拽到跟前,忽然凑脸过去。曹丕顿觉一阵馨香扑鼻,还未说什么,被甄宓一口咬在脖颈一侧,留下两排牙齿印。曹丕疼得想要大叫,却被甄宓的眼神所阻止。
她咧嘴露出那一颗小虎牙,得意道:“我的牙齿生得很有特点,这两排牙印几天都不会掉。如果你辜负我,我就去审配那里举报,说你意图侵犯我,被我咬跑了。”
曹丕无语,他自命算是聪明人,可面对这么一个表面文静却有无数疯狂想法的丫头,却是束手束脚。他摸摸生疼的伤口,只能虎着脸答应。甄宓摸摸他的脸颊,轻轻亲了一下,算是安慰,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她忽又回首柔声道:
“我要走了,你说咱们现在算谈的什么?”
她的眼神里,此时涌动着柔情蜜意,如同望着自己最心爱的情人一样。曹丕知道这只是她的演技,可四目相接之时,心中还是一热。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甄宓一旋身消失了。
曹丕独自跪坐在小棚之中,呆愣了半天,手摸在伤口上,心想我这算是完成任务了?应该算是吧,可总觉得哪里的味道不对。
这一天一大早,邺城新城的居民们感觉气氛和平时不太一样。在各个里显眼位置的木牌上,都出现了一张大告示,旁边还站着一名小吏,给围观的人大声宣读。告示的内容写的骈四俪六,小吏的工作就是将之转成人人皆懂的白话。
告示说最近各色流民蜂拥而入邺城新城,忠奸难料,良莠不齐,长此以往,必生祸患,如今前方激战,为防曹军细作生事,从即日起将整肃城防,清查户籍,闲杂人等一律清除出城。落款是大将军幕府的血红大印。有懂行的人一望便知,这是审配借了袁府的副印,表达了邺城高层对这件事的重视。
仿佛为了证明这张告示的严肃性,不时有大队的卫兵轰轰地开过街市,设卡查验,甚至挨家挨户拍门搜查。邺城新城虽说是进城管制严厉,但一干官吏望族的日常生活需要有人伺候,一些城中的脏活累活也需要劳役来做,每日开放的那些人数根本不够用,所以利用各种关系偷偷进来的人着实不少。
在这一场大整肃中,这些人被一一揪了出来,用绳子捆成长长的一串,由骑兵拽着往城外走。有人上前求情,但平常收了贿赂就抬手放行的卫兵们,这次却毫不通融,冷着脸用长枪横在身前。一群群惊慌失措的老百姓就这样被拖曳过街,跌跌撞撞,求饶呼喊声此起彼伏。街边有一间馆舍,临街是一个大敞间,此时这敞间里聚着三十余名学子,他们或跪坐或站立,凝视着外面,神情严峻。
柳毅一拍桌子:“审配这个家伙,真是太过分了!孟子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他竟在堂堂大城中肆意欺凌百姓,这和当年董卓屠戮雒阳有什么不同!”
他的话引来学子们的议论纷纷,大家纷纷引经据典,有的举夏桀,有的说商纣,还有的说嬴政。刘平在一旁端着酒杯,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