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冲看到了眼前的中年女人弯弯的眉毛,高隆的眉弓,眼如明星,鼻若悬胆,即使面孔上有不少骇人的伤疤,薛冲仍能感到她们之间强烈的相似。
她在这女子脸上,几乎是找全了她长相里不像潭颜修的部分。
中年女人将包袱摔到桌面上,瓶瓶罐罐,响个不停。她摊开包袱,敲敲桌子:“来呀,都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我先前只是半信半疑,可我久居宛国,早已不曾听说故人的消息。北境栾书城已经是太远的远方了……直到我听说了你的存在。”中年女子垂下泪来,“如果我知道你,我一定会来带你走的。”
薛冲坐到她身边,女子戴着很厚实的皮手套,已经春天了,她还戴着,抚摸薛冲面孔时亦不曾摘下。
“你是哪一天的生日?”
“正月二十三。”
薛冲如实回答,那女子似乎是在算数。而薛冲尚且不知她在算什么。
女子拿起桌面上的一个小罐子:“你可知这是什么?”
薛冲自然不知。女子笑了,她的笑并不好看,脸上皮肉纠结,大量伤疤纵横交错,且眼神阴狠:“我来的路上遇到了鹤家的车驾。我虽然不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然而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对我并没有妨碍。那个车驾上的女人,看起来很眼熟,也很高贵。我想起传闻里的那些话,所以给她下了很多这个——”
她晃了晃手中的罐子:“发作需要很长时间,也有解药。我要在见到你之后,决定鹤家车驾上每个人的命运。如果你是假的,我先杀你和那些谣棍。”
“如果是真的……我……不敢相信,你会被这么对待。起码你应该学良衣剑,然而……”
“我从来没有学过。”薛冲讷讷道,女子将瓶瓶罐罐全都推向薛冲:“二十多年前,我与你母亲分道扬镳,她要行侠仗义,我只要研制天下奇毒。她骂我害人,我骂她虚伪。我们此前从来没有分开过,我以为她和我斗气,可她很快地结识了许多人,她对所有人都好,唯独对我暴虐,我一气之下,远走宛国。呵,这些都是我毕生心血,你拿去吧。”
薛冲看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毒药,却问起:“我的母亲,是女侠么?”
女子忙着把毒药归类:“这是没有解药的,无色无味,吃下去肠穿肚烂,满地打滚,痛苦不堪,我管它叫天都。这也是无色无味,吃下去却不会痛苦,一梦睡不醒,我管它叫坚柔。”
女子顿了一下:“坚柔,是我的名字。”
“我叫薛坚柔。”她忽而发愣,“太多年,没有这么和人介绍过我的名字了。如果你愿意,应该叫我姨妈。”
“姨妈。”薛冲没有丝毫犹豫。
坚柔猛地搂住薛冲,她的气味芬芳里有苦药和皂角的参与,薛冲闻着,忽而很安心,仿若她走进一家药铺,药铺置一张小塌,药炉与蒲扇,柴胡、生姜、半夏。
“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熟藕吗?”
“喜欢。”
“喜欢雪花糕吗?”
“喜欢。”
“喜欢金团、麻团、果团吗?”
“我全都喜欢。”
“我会做给你吃的——我忘了,我的手浸透了毒药,谁沾了我的手,都是要死的。”坚柔忽而发愣,“已经过去太久了。”
不料薛冲很平静道:“死我也吃。”
“我视死如归。归就是回家。”
坚柔又被她字眼弄得发起愣来,“回家……我已经有太久没有到过栾书了。那里也不是我的家了。”
她笑了一声:“你的母亲的确是一位女侠不假。我折腾毒药被薛家人发现,你知道的,我的脸根本不能见人,肿胀青紫,这些伤疤全是我划开了放血,才保住性命。”
“是她带我走。可我不喜欢她的行事作风,只觉得她假、虚伪、沽名钓誉。她对外人清风霁月,私下常和我争吵。我天天戴着斗笠,本来就烦,更不喜欢她以身涉险……”
“志勇镖局死了两个镖师,掌柜的想要赔钱给家属息事宁人,她路见不平,非要查个明白清楚,于是惹上了一伙山贼,镖局掌柜吓得厉害,我和她大吵为什么要惹事上身,她独自去了,遍体鳞伤回来,整个山寨没有一个恶人还苟活于世,可她伤得那么厉害,真不值得!”
“我们又到了田舍村庄,父亲把长大的女儿嫁出去天经地义,她听到新娘子哭,就问怎么回事,切,不就是新郎又老又丑吗?她又要管。救了新娘,可我们两个就惨了,得罪了整个宗族的人,我的马都折断了腿,我又和她吵,我自然赞同救人,但要是我们自身难保,为什么要救?”
“她说,如果她只保她一个人,她现在还待在栾书城薛家呢。”
“她说,她不在乎自身难保,也不怪我,她从来不后悔和我一起出来。如果不是要带我走,她也不会做这么多有意思有意义的事。”
“我知道她说得很对,可是我的身体很不好。我夜里有一只耳朵腐坏,掉了下来”
坚柔说到这里,拨开黑白二色的长发,原来她真的没有左耳。
坚柔笑了一声:“我被她
留在客栈里。她想去救一船即将被人牙子卖到中原的孩子,可我却被一伙山贼掳走了,是从前的山贼寨子里发誓要从善的人反悔了!他们去请了救兵!我手脚无力,答应她再也不用毒药害人,可我食言了,我是为了自保。”
“可是山贼把我运得太远太远了……我一个人在冰冷的江河里泡着,寒月冷如冰,我被北边宛国人捞上了岸,他们还以为我是什么黑鱼呢。呵,我身无分文,恶疮遍体,语言不通,我怎么走,都回不到她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