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张璪等人不过是几个酷吏,真正一心要杀苏子瞻的并不是这个张邃明,幕后其实另有黑手,这是后话了。
苏轼这个人是天才气质、孩子脾气,对人的好恶、办事的勤疏全凭一时情绪,喜欢什么人就喜欢得不得了,讨厌谁了,就厌恶得藏不住。
经璪走后,苏轼面前只剩了一个冷面无趣的陈希亮,时时把苏判官呈上的公文掷还,命他重写,随便找个茬子就叫他过去训斥一顿,弄得苏学士每天进衙门就是厌烦,办公务如同受刑,这个背时的签判简直干不下去了。
转眼已经到了七月中,夏秋交替,阴盛阳衰,一个要紧的节气——中元鬼节眼看就要到了。
每年七月十五是中元节,相传这一天地府之门大开,鬼魂从九泉下出来接受神灵检校,有罪的要罚,无罪的就借这机会接受家人的供奉。所以对鬼而言中元节如同新年一般,对活人来说这一天要敬神祭祖,丝毫马虎不得。
中元节是大节气,不但百姓要祭祀,官府也要行礼。早在节前数日知府陈希亮就把苏轼找来,命他写下三道祭文交给主簿收着,中元节这天,依例由知府引领全府上下各级官员到城隍庙献上三牲贡品,捧出首道祭文拜祭城隍老爷、文武判官、各司诸神以及甘柳、范谢二将军和日游神、夜游神、牛马神、枷锁神诸般鬼吏。祭祀已毕,又在凤翔知府衙门堂前供奉天、地、水三官大帝神位,设摆香案,陈列供品,知府大人率领凤翔县令、府判官、功、仓、法、士、户五曹官员及主簿、孔目、押司、书办等人酹酒祭祀,请出第二道祭文,由知府诵读后在三官神位前焚化;退入二堂再次设祭,请出第三道祭表祭祀诸鬼,祈求人财兴旺五谷丰登,依然敬酒焚化。然后各位官员入后堂归座,共聚小宴。
然而在城隍庙行礼的时候众人已经发现今年的中元节聚会上少了个人,就是凤翔府签判公事苏子瞻。
原来中元节前一天晚上苏轼兴致不错,叫夫人弄了两个菜,端来一壶酒,对月独酌,一直喝到二更才休息。
苏轼喜欢喝酒,却没酒量,头天晚上喝多了酒,到天亮仍然睡得东倒西歪。因为苏轼并未提起衙门里拜神的事,夫人也不知道,看他躺在**犯懒就过来催促,可苏轼推说头疼死活不肯起身,几次驱赶不动,夫人也没办法,只好任他在**睡到太阳落山才爬起来。
中元节府宴,衙门里只有苏轼一人没到,第二天才摇摇晃晃到府衙来办公。刚在公事房里坐稳,杨疙瘩已经在外面探头儿,苏轼忙问:“有事吗?”
杨疙瘩是个老实人,脑子慢胆子小,自从屁股上挨了十板子,这个老实疙瘩简直成了惊弓之鸟,别说像从前那样追着苏判官的屁股后头奉承,见了面连话都不敢多说了。如今知府有令不传不行,大着胆子结结巴巴地说:“太尊请大人过去有话说。”说完这句话就把脖子一缩飞一样走开了。
苏轼心里知道陈知府叫他为什么事,也不着急,故意把手里的公文写完,这才慢吞吞到二堂报到。
陈希亮本就严厉,今天心里有气,脸上更是凶相毕露,见苏判官像个拉车的懒驴一样酸眉搭眼地慢慢磨进来,也不让座,沉声问:“昨天中元节府里祭祀神鬼,这事你知道吗?”
既然没有座位,苏轼只得站着,嘴里勉强答了两个字:“知道。”
苏轼这副懒散样子陈希亮最看不得,黑着一张脸问:“知道为何不来?”
苏轼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下官偶染风寒,病得起不来床,无法行礼。”
陈希亮的一张黑脸吓退过无数人,偏偏苏学士漫不在乎,现在他用这种话搪塞上司,看着真不像府判官,倒像个顽童在应付私塾先生。陈希亮哪能让他糊弄过去,硬梆梆地问:“你现在自己到府办差,行动如常,昨天能病到哪里去?我看你分明是故意不来赴会!”
陈希亮早年是个带兵打仗的角色,行惯了军法,身上有一股子武夫气。如今抖起威风来苏轼也有三分畏惧,顺口赖道:“下官实在有病,今天刚好了些……”
“既然有病,为何不告假?”
“昨天不能到府办差,今天才补报的。”
苏学士本是个大才子,如今却摆出一副不成才的嘴脸,分明是破罐破摔的意思。陈希亮经的大事多了,看出苏轼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样一句来一句去没意思,就把语气放缓了些:“为官的人公事要紧,一点小病都撑不住,将来还能办大事吗?何况中元节阖府官员聚会,你托病不到,以后人家难免拿这些事说嘴!孔夫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你读圣贤书,这些总记得吧?后面圣人又说什么?”
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已者。过则勿惮改。”意思是说君子处理公务的时候一定要郑重其事,否则就不能树立威信;学习上不能郑重其事,学业就不稳固;给人办事也要郑重其事,这才能体现出敬业和诚信的品德;不要和那些不知郑重、不能敬业、品德不如你的人交朋友。发现自己在为人处世方面犯了不敬业、不郑重的过错,不要忌讳,务必勇敢改正。这些话是君子修身的法则,向来被儒生们推崇。
《论语》是天下儒生修身齐家的法典,《论语》里的话苏学士哪能不明白?可陈希亮声色俱厉拿这些话责问他,简直像老子训斥儿子一样,苏轼心里对这位老前辈却没有这么多敬意,根本不接话茬,只淡淡地说:“老大人有公事要交给下官吗?”
苏轼从头到尾都是这个态度,陈希亮越看越气,操着一口川音训斥他:“别人说你是啥子‘贤才’,我看是个庸才!同你讲理一句也讲不通!你这个样子将来哪能办成大事?”
苏轼倔头倔脑顶了一句:“卑职一个府判官能办什么大事?”
陈希亮是个炮仗脾气,给苏轼连连顶撞,顿时恼了:“既然你不晓得自己有错,好,我就上札子弹劾你,看吏部咋样治你的罪!”手指房门大斥一声,“出去!”苏轼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出来。
几个月后,吏部公文发至凤翔:因苏轼中元节不参与府会,特予申斥,罚铜八斤。
大宋朝讲究君臣共治,天子不诛文臣,对臣子的处罚不像历朝那样残酷,最大罪过也仅是流放,平时有细小过失仅是申斥而已。加之商业繁荣,铜钱流通太快,铜料总不够用,于是官员略有小错总被处以“罚铜”,多者可至数百斤,少者不过几斤。苏判官不赴中元节会实在是个芝麻粒儿大的过失,吏部仅给他一个空头申斥,罚铜八斤,算是最轻的处分了。
可这个小小的处分已经叫苏轼对陈希亮更加厌恶,回到家里就和夫人唠叨。有趣的是夫人平时说话总向着自家人,这次却不帮他,反而说他:“中元节府会是件大事,别的官员都到了,偏你不到,像什么话!同僚们看在眼里,都把你当成任性的糊涂人,以后你说话办事还有信用吗?快三十岁的人了,官也做了好几年,怎么不知道轻重?我看陈太守治你治得太轻,要是我,干脆罚你八百斤铜!看你长不长记性。”
苏轼心里正委屈,又被夫人数落了几句,一气之下甩脸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