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已过,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他从房间里往窗外张望。妈妈正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她摸了摸大门,摸了摸葡萄树,坐在通往玄关的台阶上望着夜空,然后走到柿子树下站住了。他担心妈妈会在院子里徘徊整夜,于是打开窗户,对妈妈说,进屋睡吧。妈妈说,你怎么还不睡?说完,好像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似的说,亨哲呀,你出来一下。他走进院子,妈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到他手里。现在只要安上门牌就行了,一定要用这个钱安装门牌。他接过装钱的信封,望着妈妈。妈妈搓着空空的双手。
——妈妈对不起你。你买房子,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天凌晨,他去完卫生间回来的路上,轻轻推开妈妈的房门。妈妈和妹妹并排而卧,睡得正酣。
妈妈在首尔的第一夜,是和二十岁的他在洞事务所的值班室里度过的。从那之后,妈妈来首尔也还是没有舒适的落脚地。妈妈乘坐汽车来首尔参加亲戚的婚礼,他和弟弟妹妹去看妈妈。那时候,妈妈的行李也是一个包袱。婚礼还没结束,妈妈就催着他或弟弟妹妹去他们的出租房。回到出租房,妈妈赶紧脱下参加婚礼时穿的西装。用报纸、塑料袋或南瓜叶子包着的各种东西纷纷掉出妈妈的包袱。不到一分钟,她就换上了卷成团夹在包袱角落里的宽松衬衫和小碎花裤子。她拿碗盛好用报纸、塑料袋和南瓜叶包着的小菜,甩了甩手,麻利地取下被套,洗了起来。妈妈用盐渍过白菜,除掉水分,腌成泡菜,又拿起铁刷子,擦拭被炭火或火炉熏黑的饭锅,直到油光锃亮。等晾在楼顶的被套干了,妈妈麻利地缝好。妈妈淘米,做大酱汤,准备晚饭。碟子里装满了妈妈从家里带来的酱牛肉、炒银鱼、苏子叶,摆满了晚餐桌。他和弟弟妹妹舀一口饭,妈妈就往他们的勺子里夹一块酱牛肉。他们让妈妈也吃,她总说,我吃饱了……他们吃饱了,妈妈收拾好饭桌,用水龙头下面的胶桶接满凉水,买个西瓜放在里面,然后迅速换上只有参加婚礼才穿的西装,对他们说,送我去首尔站。这时候天色已黑,他们劝妈妈在这里过夜。她说,我得回去,我还有事呢。妈妈所谓的有事就是干农活,尽管在这里过夜也不会耽误多少,然而她还是坚持要在夜里坐火车回家。也许是因为房间只有一个,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只能蜷缩着睡觉,生怕碰到别人,不敢随便活动。妈妈只是说,我得回去,我还有事呢。
妈妈两手空空,在首尔站等待回乡下老家的夜班火车。妈妈疲惫的样子总是刺激他产生新的斗志。我要快点儿赚钱,搬进有两个房间的房子。我要住进传贳房(3),我要在这个城市里拥有自己的房子,只有这样,才能腾出房间,让妈妈安安心心地在这个城市里过夜。每当妈妈乘坐夜班火车回家的时候,他都会买一张站台票,陪着她进站等车,帮她找到座位,再把装有香蕉、牛奶或橘子的塑料袋递到妈妈手里。
——别睡着了,一定要在J站下车。
妈妈的神情有时悲伤,有时坚定,她督促他说,在这里,你是弟弟妹妹的家长。
只有二十多岁的他搓着手,静静地站着。妈妈从座位上站起来,抚平他的手掌,伸展开他的肩膀。
——做哥哥的应该昂首挺胸,给弟弟妹妹做榜样才行。哥哥走错了路,弟弟妹妹也会跟着走错。
火车快要出发了,妈妈的眼里含着热泪。妈妈眼含热泪,冲着他笑,对他说,妈妈对不起你啊,亨哲。
他的妈妈在J站下车的时候,应该是凌晨时分。开往村子里的汽车最早也要在早晨六点钟之后才有。他的妈妈下了火车,只能沿着小路一步一步走回家。
——要是多带些寻人启事就好了,至少可以多贴几张。
——明天我来贴。
明天他要陪同社长一行去看仁川的样板间,这件事他不能推托。
——要不让小真妈妈去吧?
——让嫂子休息吧,父亲还在家呢。
——那就叫上小弟。
——那个人会帮我的。
——那个人?
——如果找到妈妈,我就跟那个人结婚。妈妈一直都盼着我结婚。
——既然那么容易做决定,怎么不早点儿?
——妈妈失踪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答案。哥哥,妈妈想要的,我都可以做到,并不是什么难事。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妈妈为这些事情操心,以后我也不坐飞机了。
他的情绪低沉下来,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妈妈不喜欢妹妹乘飞机去别的国家。万一出事,要死两百多人,你不害怕吗?如果是因为战争,那谁都没有办法躲避,可是你怎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妈妈强烈反对妹妹乘坐飞机,从那之后,妹妹每次坐飞机都瞒着妈妈。不管是个人旅行,还是工作,只要是坐飞机,妹妹从不告诉妈妈。
——那座房子门前的院子里,玫瑰花真漂亮……
他在黑暗中凝视着妹妹。他也在想那个家里的玫瑰花。买房子之后的第一个春天,妈妈来到首尔,非要跟他去买玫瑰花。玫瑰花?从妈妈口中听到“玫瑰”这样的字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问了声,玫瑰花?就是红色的玫瑰花呀,怎么了?买不到吗?不,能买到。他带妈妈去了买花卉的花园,花花草草琳琅满目。妈妈说,我最喜欢这种花了。她买了很多玫瑰花,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回到家里,妈妈在围墙边挖了个坑,弯着腰,把花种了下去。从前妈妈要么种黄豆,要么种马铃薯和芝麻,或者白菜、萝卜、辣椒。播种也好,栽秧也好,总归都是收割后可以吃的东西。他第一次看到妈妈为了观赏而种花。妈妈种花的样子在他看来是那么陌生。他问妈妈,是不是离围墙太近了。妈妈说,也要让围墙外面的过路人看到。搬离那座房子之前,每年春天家里都有玫瑰盛开。正如妈妈当初种植玫瑰花时期待的那样,花开时节,门前经过的人们都会在围墙下驻足,闻闻花香。雨过天晴,围墙下面堆满了凋零的红色玫瑰花瓣。
他们没吃晚饭,而是在驿村洞大型超市的酒吧里喝了两杯酒。妹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来,递到他面前。或许是空腹喝了两杯生啤的缘故,妹妹脸红了。借着灯光,他看见了妹妹递来的笔记本上写着的几句话。
我想给眼睛看不见的人读书。
我要学汉语。
如果我有很多钱,我想有一家小剧场。
我想去南极。
我想去圣地亚哥城徒步旅行。
下面三十多行都是以“我”开头的句子。
——这是什么?
——去年12月31日,迎接新年的时候,我没写小说。我写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今后十年必须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事,然而我的全部计划之中唯独没有陪妈妈。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没有意识到,但是妈妈丢了以后回头再看,我才发现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