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不肯回家,要求警察把自己关进监狱,警察好几次不得不送她回家。回家以后,她捶胸顿足。她使劲推开房门,冲向井边,大口大口地喝凉水。你简直要发疯了。妻子被叫到警察署接受调查的时候,你在山间田间疯狂奔跑,大声喊着小均的名字,小均,小均!你的胸膛冒火,浑身滚烫,让你难以忍受。死者沉默,活下来的人却像是疯了。
可怜的人,直到现在你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卑鄙。你将所有的伤痛都转嫁给了妻子,如今你总算想明白了,需要安慰的人是你的妻子,你却缄口不语,把她推入了窘境。
那时候,全家人都乱了阵脚,最后找人埋葬小均的人还是你的妻子。过了很久,你也不问小均埋在了哪里。妻子终于开口了。
——你不想知道小均埋在哪儿了吗?
你没说话。你不想知道。
——不要怪小均……父母都不在,你是他哥哥,应该去看看他……最好找个好地方,重新埋一下。
你冲着妻子大吼,那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我为什么要知道他埋在哪里!有一次,你们要去什么地方,走着走着,妻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小叔子的坟墓就在附近,你不想去看看吗?你假装没听见。为什么要把这个包袱彻底交给妻子呢?每到小均的祭日,她都会带着做好的食物去小均坟前。去年也是这样。从山上回来,妻子的嘴里散发着烧酒的气味,眼睛通红。
小均死后,妻子变了。原本那么乐观的人也不再笑了。偶尔想笑,笑容也很快变得模糊。以前农活繁忙的时候,只要后背沾到地板,马上就能入睡。小均死后,她却常常处于假寐状态。直到小女儿做了药师,为她配制催眠药物之前,妻子从来没有熟睡过。她总是睡不踏实。也许在失踪的妻子的脑子里,已经堆积了厚厚的催眠药物。这期间家里的旧房子拆了,翻盖了两次新房。每次都会处理掉许多堆放在角落里的家什。整理家什的时候,妻子会单独拿开白铜罐,生怕别人碰到。也许是担心白铜罐混在其他家什之间,将来会找不到。每次盖新房子,她都最先把白铜罐挪到临时搭建起来用于防雨的窝棚下面。新房子建好后,她又最先把白铜罐放到新房子里的搁板上面。
妻子走失之前,你从没想过你对小均之死的沉默给她带来了怎样的痛苦。现在回想起来,再说自己当时多么愚蠢又有什么用。女儿说,医生问妈妈有没有受过什么刺激,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那时你摇了摇头。女儿说,医生劝妈妈接受神经科医生的治疗,你却不以为然,什么神经科……你觉得小均的事应该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遗忘,而且你认为现在应该忘记了。五十岁过后,妻子也说,最近也梦不着小叔子了,看来这小子去了好地方……你以为她也如你这般忘记了小均。不料从今年开始,她又提起了小均。
有一天,你正在睡觉,妻子把你叫醒了。
——如果当初让小叔子上学,也许他就不会死了吧?
妻子说道。不知道她是在问你,还是自言自语。
——我嫁过来之后,小叔子对我最好了……他那么想读中学,我这个做嫂子的却没送他去。最近又梦见小叔子了,看来还没去好地方啊。
你呻吟一声,翻过身去。妻子仍然望着远方喃喃自语。
——当时你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不让小叔子上学?他那么想去,哭着哀求,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小叔子说了,只要让他上了学,以后的事情他都自己想办法。
你不想跟任何人谈论小均的事。在你心里,小均也是深深的伤痕。虽然杏树被砍掉了,但你仍然清晰地记得小均死时的位置。你也知道妻子常常失魂落魄地望着那儿。你不想触摸自己的伤痕。人生在世,什么倒霉事都有可能碰到。你干咳了几声。至少在这时候,应该和妻子好好谈谈小均的事。直到妻子走失,你才有了这样的想法。妻子空****的心里依然装着小均。有时睡着睡着,她突然跑到卫生间,蹲在马桶旁,仿佛有人责怪她似的,她一边摆手,一边大声呼喊,不是我,不是我。你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她眨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你,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举动。这样的事情越来越频繁。
因为小均的死,妻子多次出入警察署,你为什么没想到呢?妻子也因此被人误以为是凶手。也许小均之死与妻子致命的头痛有关系,你以前为什么没想到呢?你应该听听她倾诉才对啊,你应该让她说说心里话才对啊。这么多年,你逼她陷入困境,却不伸手援救,始终沉默不语。也许是这种压力给她带来了痛苦。她经常站着发呆。她说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了。头疼难忍,甚至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又坚持不去医院,还嘱咐你不许告诉孩子们她头疼的事。
——知道又有什么用?只能让他们没法安心工作。
即使孩子们无意得知,妻子也会连忙遮掩,昨天是头疼了,现在好了!有时候她独自坐着发呆,听见你有动静,就冷冰冰地问你,你为什么要跟我过到现在?即便如此,她还是按时腌制豆酱,采来山梅做成山梅汁。每到星期天,她就搭你的摩托车去教堂,偶尔还说想尝尝别人家的饭菜,和你去小菜种类丰富的人家吃饭。你提议合并每个季节的祭祀,她却说,等到大儿媳妇负责祭祀的时候再合并吧,以前都是这样过来的,只要我活着,就这样做下去好了。那时候的妻子已经不同于从前,出去采买祭祀用品,每次都要忘几样。准备一次祭祀,她要去镇上三四次。你以为这种事谁都会碰到。
凌晨,电话铃响了。这个时间谁会打来电话?你心里怀着期待,迅速拿起了话筒。
——父亲?
是大女儿。
——父亲?
——是我。
——怎么才接电话?手机怎么不接?
——有什么事吗?
——昨天我往哥哥家里打电话,吓了一跳……您怎么突然回家了?要走也应该打个招呼啊,回到家又不接电话。
看来女儿才知道你回家的事。
——睡着了?一直在睡吗?
——好像是吧。
——您一个人回家干什么?
——我想,说不定你妈妈自己回来了呢。
女儿沉默了。你咽了口唾沫。
——要不要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