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断片俱乐部
“你上次断片是什么时候?”
“断片”是香港用语,切换成闽南语,就是喝茫的意思。修哥一边问,一边压着自己的太阳穴。
“应该是十年前吧,为了庆祝退伍,一口气干了超过十罐金牌。我最高纪录是一次15罐,而且没醉,坦白讲我的脏器还挺管用的。”
我很想这样讲,但事实上是我前天晚上才喝了一罐473毫升的雪山,然后隔天就头痛一整天,连陪女儿玩厨房游戏也力不从心。老婆什么都没说,一整天只用一种好像我这十年来都在吃软饭的眼神看我。
“你看起来很不妙。”我回话时,修哥点点头,还是不断按着太阳穴。
“还记得我们团的吉他手吗?”
“当然,一个只用同一种姿势刷弦的家伙,会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鼠爷是我高中的前辈,我们算生死之交了。上次的暖场表演,由于妹子的贝斯弹得太威,主办方立马送上好几张表演约,大伙简直嗨翻了,于是鼠爷就把‘断片俱乐部’的人叫出来。”
“断片俱乐部?”
“嗯,就几个酒友聚在一起喝到挂的非营利组织。鼠爷跟他们比较熟,我们玩乐队的其实不太常喝,因为喝多了手会抖,要是连吃饭的家伙也拿不稳,就只能跟舞台说声拜了。但鼠爷天赋异禀,超级能喝,我猜他有三块肝。那晚我们续摊到凌晨两点多,妹子不喝酒,所以负责开车,车上挤了七八个弥留状态的大叔。后来开到青岛东路时,鼠爷突然看到警察挥手临检,于是立刻帮妹子拉上手刹然后冲下车,搞得全车都被惊醒,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下车去跟警察鞠躬哈腰。
“结果30秒后,整车的人都开始掏手机,因为站在他对面的不是警察,而是个该死的施工警示人偶,就是穿反光背心,拿指挥棒上下摆动的那种。当时这醉汉就站在路中央跟一个假人装熟,然后不断被上下摆动的指挥棒打在头上,就像敲木鱼一样,他气得想拔下指挥棒,却总是抓错时间差,每次跳起来都扑空,跳了几百次,我怀疑他根本只是想抓空气。后来警察真的赶来酒测,他居然趁隙抽走对方的指挥棒,还高兴得不得了,结果差点被抓。悲哀的是,这种蠢片的点击率,居然比我的单曲还高几百倍。”
我相信就算只拍那个假人挥手,点击率也会比他的单曲还高。“断片俱乐部成立的目的,就是挖坑给鼠爷跳,而里头只有一个人笑不出来。”
“谁?”
“我!”
我疑惑地看着修哥。
“因为我知道,鼠爷根本没醉。”修哥难得正经地说。
“鼠爷一直想留山羊胡,但他的胡茬非常稀疏,看起来就像个混得很差的阵头,所以当不成虎爷,只能当鼠爷。我们是在阿通伯的乐器行认识的,每次练完琴就一起听阿通伯讲黄色笑话,那年我高一,他大我两岁,到现在也二十多年了。鼠爷对芬达(Fender)电吉他很在行,因此不当专职乐手,而是选择修理吉他。在这种世道,修吉他比弹吉他吃香多了。
“鼠爷退伍后没几年就结婚了,老婆是时装店店员,两人在酒吧认识的,那时候他的蓝调弹得真狂。”
我不相信,现在的鼠爷就像一只被电池驱动的铜猴子,只是手上的铜钹换成了吉他,而且还没什么电力。
“我的二手摩城(MotownRecords)黑胶全都是他送的。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到处跟人家说伍佰的吉他弹得很烂,结果当鼠爷在台上弹伍佰的《点烟》时,我忍不住把膝盖献给他,然后跟伍佰认错。妈的,我的团从来没人跪过。”
一定有!一定有人跪下来求主唱闭嘴。
“结果那天晚上,有另一个人也把膝盖捐出去了,就是他老婆。他们是奉子成婚的,女儿叫米妮,没办法,谁叫他老爸是只老鼠。婚后他开了一家工作室,偶尔帮乐手代班,大部分时间都窝在20平左右的店面卖配件、修乐器,平常接女儿上下课,有空就教她弹尤克里里,一家人幸福得要命。鼠爷没什么恶习,顶多在修琴时喝点小酒,他说这样才能让自己放松,更专注在细节上。一个晚上了不起一杯威士忌加冰,再不然就两罐台啤,这样的量还好吧?”
确实还好。针对男性,我们通常会把一罐啤酒或40毫升的威士忌视为一“单位”的酒,只要一次不超过4单位,或一周不超过14单位,就不算过量饮酒。
“大概在米妮七八岁那年,他老婆在店长的怂恿下,开始玩直销。不到两年就烧了一百多万,家里囤了一堆的酵素、鱼油和保健品。为了养下线销货,她还跑去找地下钱庄周转,最后债主找上门,鼠爷只好把房子的头期款拿出来抵债。不过,事情并没有好转,可能因为赔得太惨,他老婆不打算收手,照常三天两头跑去饭店上课做笔记,一副要把这局赢回来的样子。女儿每天放养,连她娘家的人都放弃治疗了。最后鼠爷被逼得只能离婚,他们签字那天我很难忘,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喝醉。
“一直到最后,他都还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失去老婆,事情明明不该变成这样的。但他没有怨言,一句都没有,他的话量跟饮酒量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话愈少,喝得愈多,他把那些话含进酒里一起吞进去,然而这样做并没有让他变好。他的手开始抖,连穿线都有点困难,音色敏感度也变得很差,调音调得乱七八糟,常被客人退货,生意整个一落千丈,我后来还去工作室帮他校正了好几把琴。从那时起,米妮变得不太敢和爸爸说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奶奶帮忙照顾。
“不过真正让鼠爷瘫痪的,是米妮选择离开他。那件事,我其实也有责任。”
“怎么说?”
“大概在三年前,米妮升初一的时候,学校吉他社一直找不到专职的指导老师,鼠爷因为刚离婚不久,想对女儿做些补偿,于是自告奋勇上任,反正带初中社团只要教基本和弦,练练《驿马车》之类的简单曲子就好。他除了把学校所有的琴都修过一遍,还捐了好几把吉他出去,米妮也帮忙写简谱,她终于比较敢和爸爸说话了,所以整件事的开局不错。但没想到一过了寒假,情况却急转直下,归根结底还是在于酒。
“鼠爷那时变得有点夸张,一晚一手(五瓶)啤酒是基本,要不就三天一支黑牌。鼠爷曾说,他原本很享受喝酒,享受那种松弛的感觉,但到后来竟然变成不喝会很难过,他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懂。你说,到底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所有的成瘾行为(Addi),都是一种从“想要”变成“需要”的过程,无论对象是酒精、药物或是网络。把酒带入这套公式,就是从“喜欢喝酒”变成“离不开酒”,从单纯的心理愉悦变成生理束缚,因为酒精对身体而言,具有所谓的“耐受性”(Tolerance)。也就是说,我们的胃口会被酒精养大,一直喝等量的酒精,身体会逐渐习惯这样的刺激而变得麻木,唯有愈喝愈多,才能找回当初的快感,这是很重要的原因,如果再加上生活压力不断渗进来,减酒根本不可能成为选项。
可怕的是,如果有天我们想少喝一点,哪怕只有一天,身体就会出现戒断症状(Withdrawal)。因为酒精是一种中枢神经抑制剂,是让感官运作变慢的,如果血液中的酒精成分突然减少,会让长期被抑制的神经系统瞬间活化,就像一群被封印的活尸突然重返人间。于是交感神经开始无脑暴冲,让身体产生恶心、心跳加速、血压上升、体温增高及头晕等症状。贸然断酒,等于叫一个刚睡醒的家伙去冲100米,换来的就是他在终点线的反应。既然这样做只会换来不舒服的感觉,倒不如一直往下喝,就这样一路被酒精挟持,变得不得不喝,最后离不开酒。
“下学期第一堂课他就睡过头了,一连好几周都迟到,每次都带错简谱,要不就红着脖子在台上恍神。同学开始帮他取绰号,我根本不敢想象米妮当时的感受。
“一直到6月的某个下午,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请我去学校顶一下,他在家里醉到起不来。但那时我正在陪女友看电影,加上之前已经帮他顶了好几次,于是一口回绝以示惩戒,毕竟女儿是他的。后来我才知道,前一晚他前妻找米妮吃饭,然后她跟妈妈透露自己有点怕爸爸,不知道他还会变得多糟,于是他前妻打来骂人。
“结果鼠爷找不到人代班,只好硬着头皮坐上出租车,拖着快死机的脑袋,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走进教室。他的手是麻的,完全找不到压弦的感觉,舌头也不听使唤,没人知道他在说啥,他只是不断用手画圈请大家弹同一组和弦,声音愈来愈大,甚至对着空座位咆哮,应该是出现幻觉之类的。于是女生变得害怕,跑去教务处求救,男生觉得好玩,开始拿手机录像。没多久鼠爷忍不住吐了,接着一个踉跄,脑袋直接撞上桌角,幸亏教务主任和警卫及时赶到,把他送去急诊缝了十几针。
“当时没人知道米妮在哪儿,其实她一直躲在女厕哭,根本不敢回教室。由于影片被学生上传,没多久就被放进新闻片段,社团学生打马赛克受访,学校也退还鼠爷送的吉他。从那之后,班上男生开始对米妮唱《酒后的心声》,没事在她面前跌倒,包括她暗恋的男生。你无法要求一个初一女生去理解爸爸的苦衷,为什么好端端的老爸变得那么孬。鼠爷只是失去老婆,米妮却失去了妈妈跟爸爸。她后来搬去跟姑姑住,有时则会偷跑去妈妈那里睡。虽然抚养权在鼠爷身上,但对他来说,失去女儿之后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不想用法律去绑架任何人,因为那些人照顾女儿都照顾得比自己好,这是法律看不到的部分。
“没多久,鼠爷就把工作室收了。房子退租,搬回去跟老妈住,帮乐器行打零工,然后吃吃老本,钱都拿去买酒,变成铁铝罐与玻璃瓶的回收大户。我会把鼠爷找进来玩乐队,也是因为愧疚,因为那件事的冲击力太强,让他整个人瘫痪掉了。
“但这几年他就像个小丑,还跟其他酒友组成什么断片俱乐部,
我超烦这个团体,都是一群看戏的酒肉朋友。我一开始不以为意,顶多就像乐队界的搞怪蠢蛋秀,但我后来发现鼠爷其实根本没那么醉,他酒量超好,可能就像你说的什么耐受性造成的,但他必须要被笑,被大家拱着做一些蠢事,穿成人尿布去买清粥小菜,拿把桨坐在出租车顶乱划,用泰语向警察问路之类的,甚至把‘断片俱乐部’这五个蠢字刺在手臂上,一定要这样才会觉得自己活着。人生走到这种地步,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我真的替他难过。然后隔天一早他就像被洗掉记忆,一副人生重启的样子。我才不相信,他一定什么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