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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再生缘003(第1页)

论再生缘003

撰再生缘南词,托名女子郦明堂,男装应试及第,为宰相,与夫同朝,而不合并,以寄别凤离鸾之感。曰,壻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壻遇赦归,未至家,而死。许周生、梁楚生夫妇为足成之,称完璧焉。

据陈氏所言,再生缘中郦明堂与夫同朝,而不合并,乃端生所以寄其「别凤离鸾之感」者。殊不知端生撰成再生缘第壹陆卷时,尚未适范氏。今观此卷所述孟丽君、皇甫少华亦已「同朝而不合并」,则端生必无预知其夫壻有戍边之事,何从在十年之前即寄其后日「别凤离鸾之感」耶?此大不可通者也。又据续再生缘者,于第贰拾卷末节(前文已详引,兹节录之。)略云:

我亦缘悭甘茹苦,悠悠卅载悟前缘。有感再生缘作者,半途而废了生前。偶然涉笔闲消遣,巧续人间未了缘。

则是续者明言在其夫已死之后,有感于陈端生「别凤离鸾」之遭遇,而续再生缘也。文述既言续再生缘者,为许周生与梁楚生夫妇二人,则楚生何得于周生未死之前,预有此感?周生岂亦于其未死之前,早为其妻作寄感之预备,而相与共续此书耶?此又大不可通者也。然则文述之言全不可信乎?是又不然。盖文述之言,乃依据其媳汪端传述而来,端为楚生姐之女,又少养于楚生家,(古春轩诗钞上有五古一篇,题为「小韫甥女于归吴门,以其爱诗,为吟五百八十字送之,即书明湖饮饯图后」,可以参证。此诗疑是嘉庆十七年楚生寓杭州时所作。)所传必非虚妄,不过文述自身实未尝详察再生缘全书内容,故有上述两种错误,即:(一)误以为端生作书之缘起,实由于其壻范某之遣戍。(二)周生、楚生夫妇共续此书。至于此书之原作者为端生,续之者为楚生,则殊不误。不但不误,吾人今日得知再生缘之原作者及续作者姓名,舍文述一人之着述外,尚未见其他记载一及斯事。观于此点,文述实有大功,不可湮没者也。

楚生续再生缘之年代,及此书之初刻在何年,两点颇成问题。兹略论之于下。

今刻本再生缘首载有序文略云:

再生缘传钞数十载,尚无镌本。因惜作者苦思,删繁撮要。

道光元年季秋上浣日书。

香叶阁主人稿

寅恪案,香叶阁主人乃侯芝之别号,(参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第柒章第伍节。)其事迹及着述兹不详考,惟此序实有两点可疑。(一)依序所言,则今刻本已经侯芝所删节。但今所见再生缘之刻本,其中脱误颠倒之处颇多,当是由于抄写不慎所致。若侯香叶果有删削之事,恐不至前后文句不相连贯一至于此。然则依据今本实不能确证此书曾经删削一过也。(二)此序中所言之再生缘,虽未明言为十七卷,抑或二十卷,但依其文气言之,则似为二十卷本之全书。否则序中必论及此点,斯可以默证推知者。若果为二十卷本之全书,则序文所署之年月为不可通。据陈寿祺左海文集壹拾许君(宗彦)墓志铭略云:

(嘉庆)二十三年十二月廿二日卒。其生以乾隆三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子时,春秋五十有一。夫人梁氏,内阁大学士讳诗正谥文庄公孙女、工部侍郎讳敦书女。

梁德绳古春轩诗钞首载阮元撰梁恭人传(参闵尔昌碑传集补伍玖。)略云:

恭人姓梁氏,名德绳,号楚生。兵部车驾司主事德清周生许君宗彦配也。驾部年十九,与予同举(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乡试。(嘉庆四年)己未科会试,驾部甫成进士。既分部视事,甫三月,以亲老乞归,不复仕。家事悉弗问,皆恭人主之。以故驾部益得覃研经史疑义,兼精于天文算法。杜门却扫,优游林泉者,凡二十载。岁戊寅(嘉庆二十三年。)驾部又不禄。(子)延縠旋寓书于予,乞为(恭人)传。恭人生于乾隆辛卯年(三十六年。)十月初五日卯时,卒于道光丁未年(二十七年。)三月初八日子时,年七十有七。距驾部下世已三十载矣。女三,长殇,次适海阳孙氏,三即余五(寅恪案,许宗彦鉴止水斋集首载阮元撰浙儒许君积卿传云:「女子子三,延锦适元之子福。」则「五」字疑是「之」字之误。)子妇。

然则嘉庆二十三年周生死时,其年为五十一,而此年楚生为四十八岁也。

据再生缘第贰拾卷第柒柒回首节中,楚生自述其续此书之动机云:

嗟我年近将花甲,二十年来未抱孙。藉此解颐图吉兆,虚文纸上亦欢欣。

是楚生续此书时,其年将近六十岁,以如是年老妇人望孙之俗见,而续再生缘,宜其所续者,不能比美于端生之原书也。若道光元年香叶阁主人作序时,则楚生仅五十一岁,断不可言「年近将花甲」。故香叶阁主人序中「道光元年」之「元」字如非「九」字之譌,则必是书贾伪托。今未见再生缘最初最佳之本,不敢确言。陈文述西泠闺咏自序题「道光丁亥」,即道光七年。此年楚生五十七,「年近将花甲」之语似尚可通。至于楚生于再生缘第贰拾卷第捌拾回末节,感伤陈端生之遭遇,因自述其与周生之关系云:

我亦缘悭甘茹苦,悠悠卅载悟前缘。

盖谓己身与周生有三十年夫妇姻缘之分。据上引玉钏缘第叁壹卷末载「谢玉辉在大元年间,又干一番事业,与(郑)如昭(陈)芳素做了三十年恩爱夫妻,才归仙位」,楚生殆有感于「三十年」夫妻之语,深惜端生无「三十年」之缘,己身虽有「三十年」之缘,而周生又未能如谢玉辉之「干了一番事业」,所以表示其感伤之意也。至阮伯元作楚生传,谓楚生之卒距其夫之卒为三十年,即寡居三十年之意。与楚生「悠悠卅载悟前缘」之语无涉。否则楚生续再生缘时,其年必已七十余岁,而文述不得在道光七年,即楚生五十七岁时,预知楚生之续再生缘也。「卅载悟前缘」之语,易滋误解,因并附辨之如此。

楚生尝于再生缘第贰拾卷第捌拾回内,借皇甫敬之言斥孟丽君之骄傲,即所以暗示不以陈端生为然之意,前文已论之矣。今再节录此回中皇甫敬批评苏映雪及刘燕玉之语,以见楚生之性格及其理想如下。

皇甫敬评苏映雪云:

太王爷,(指皇甫敬。)又云梁氏东宫媳,他是天真烂漫人。毫无半点来装饰,贤良温厚性和平。

此盖楚生心中以苏映雪自比,楚生为人谅亦「贤良温厚性和平」,与端生之性格骄傲激烈者,适成对比也。此点恐非尽由于天生之性质所致,当亦因所处家庭环境不同使然。德清梁氏为当时浙江最有名之家族。儒林外史所言之娄公子家,或即指梁氏。楚生家及周生家,与端生家,虽皆以文学科第显着,但梁许两家经济状况,则与陈句山家之清贫者不同。观王昶春融堂叁捌陈句山先生紫竹山房诗文集序中:

入其家,衡门两版,凝尘满席,不知为列卿之尊,与京兆之雄骏也。

之语,即可推知端生未嫁时家庭之清贫。即适范某之后,假定范某即范璨之子范菼,则据陆燿撰范公璨神道碑云,「洁清之操,晚节弥励,菜羹疏食,不异贫寒」,(见上引陆燿切问斋集拾。)似其夫家经济当亦不宽裕。否则其夫不致以图利嫌疑之故,坐科场代倩作弊获罪也。又楚生父之昆弟辈如同书,己身昆弟辈如玉绳,皆以学问艺术知名当世。周生亦年十九已中式乡试,且为贵公子,(周生父祖京仕至广东布政使,见鉴止水斋集首所附蔡之定撰许君周生家传。)而兼名士。其亲家复是清代第一达官而兼名儒之阮芸台。故端生楚生两人,虽俱出自浙江名门,又有通家之谊,(可参紫竹山房诗文集首所附陈句山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五年庚寅下,梁侍讲同书来朝庆(万寿)节条及诗集壹贰述梦纪事诗「埋石得周梁,自志求其书」句下自注云,「少司马周煌,侍讲梁同书」,又梁玉绳清白士集贰陆送陈句山太仆还朝及挽陈太仆诗等。)而家庭环境颇不相同。两人性格之骄激谦和,实受环境影响,无可致疑也。

皇甫敬评刘燕玉云:

回头连唤西宫媳,莫须忧虑不怀姙。你为人,玲珑幸喜多忠厚,略有三分徒(寅恪案,「徒」疑当作「妬」。)忌心。这点小疵磨琢去,何愁日后少收成。

可知楚生心中以为不妬忌,始能生子,此亦所以自比并兼以属望于其子妇者也。据陈寿祺左海文集壹拾许君(宗彦)墓志铭略云:

夫人梁氏,生子延敬、延縠。簉吴氏,先卒,生子兆奎、延采、延泽。陈氏,生子延凯。女三,梁夫人出者二。长适原任监察御史孙球子承勋,次适现任两广总督阮元子福。簉崔氏生女一,字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胡敬子琮。

是周生至少有三妾,且均生子女。楚生亦生子女数人也。周生之妾既有多人,似足证楚生之不妬。楚生己身又生数子,此事在楚生心中,乃其不妬之善果,遂藉续再生缘之书,以寓其责望子妇之意,并一发其「二十年来未抱孙」之牢骚也。虽然,今观古春轩词苍梧谣序云:

周生意有所惑,作此戏之。

则楚生于此犹未能忘怀。不妬之古训,固为习闻诗礼之教如楚生者,深所服膺,平日以此自负,且以教人。但临事触发,不觉流露。可见其为勉强抑制,非出自然,又何必以此责难于刘燕玉比之子妇耶?

夫为男子者,可畜多妾,而妇人则不应妬忌,此男尊女卑,吾国传统夫为妻纲之教条也。楚生乃此教条下之信徒,既行之于身,复出之于口,更笔之于书矣。至若端生,其作再生缘时,虽尚未适人,但关于夫为妻纲之说,既力加排斥,上文已略论及,兹不复赘。所可笑者,楚生以苏映雪性情柔顺,为最合理想之妇女。孟丽君适与相反,固所不取。殊不知在端生书中,孟丽君初期本为苏映雪即梁素华之夫,盖取梁鸿、孟光夫妇之姓,反转互易,而梁素华及皇甫少华两人名中「素」「少」二字音又相近。此虽为才女颠倒阴阳之戏笔,然可见其不服膺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之古训,楚生乃啧啧称赏苏映雪不置,恐端生地下有灵,亦当不觉失笑也。又观楚生与周生往来酬唱之作,诚可以比美梁孟矣。但一检周生鉴止水斋集贰所载答内诗,后附楚生寄外诗,楚生之诗,文句烦多,情感深挚,而周生答以寥寥五十四字之短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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