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让他明天去吧。”商伯母声音颤抖地求他们,她头发乱蓬蓬的。
“不行,不行,赶快走。”有人来拽。
商伯伯衣衫不整,面色苍白,“我的问题老早就交代清楚了,什么也没隐瞒,你们还让我交代什么呀?”
“别废话,你老实跟我们走!”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呀,他有血压高,经不起呀!”
“闭嘴,你想包庇你丈夫吗,特务老婆!”又有人上来拉,干脆是几个人开始拖着商伯伯往屋外走。商伯伯拼命挣扎着,他的手在空中乱抓,像是希望捉住什么东西。商伯母可能想伸手去拉商伯伯,还没靠近,就被人蛮横地甩开了。大哥二哥不在家,大姐到这个时候好像也傻了,她嘴一张一合的,想要说什么可说不出来。二姐冲出来,“你们怎么可以动手,他们都有病。”她说着就去掰那拽着商伯伯的手,星星也冲了上去,人们扭作一团。
“你们想干什么,敢干扰我们的‘革命行动’。商××,你敢怂恿你女儿跟‘造反派’对立,你胆大包天。”
“要文斗不要武斗!”二姐被人拖到一边,摔在地下。
“要文斗不要武斗!”星星也喊。
“一家子‘现行反革命’,把他们都带走。”
“她们是孩子,不懂事,求求你们放开她们吧!”商伯母哭着去拉那还架着星星的人。
“毛主席呀,共产党呀,你们管一管呀!”商伯伯突然爆发出一声喊,那似哭像嚎的声音又厚又厉,把我吓呆了。我听见了大姐二姐的哭声,星星的哭声,还有钢钢的哭声。
“这孩子太小,别吓坏了。”是妈妈的声音,钱阿姨也在旁附和着。
“回去回去,没事的都回你们自己家去,想当保皇派怎么的?”
“你们有革命觉悟没有,你们的孩子都知道跟商家划清界限,大人倒是非不分了。”
乱哄哄中,妈妈抱着钢钢过来了,看见我居然站在院子里,就用另一只手把我也拽住,两步便进了家。黑咕隆咚的,妈也不让开灯,她一边给钢钢擦眼泪,一边安慰他:“钢钢不怕,今晚上你就和燕燕睡。”
“走,架着他走,装死也不行……”外边人仍在喊,我把耳朵堵起来。
那天的夜显得很长,钢钢先入睡了,两行泪痕还在脸上清清楚楚。我也哭了,说不清是怕,是惑,还是悔。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一天两天能说得完的了。总之,商伯伯那晚没死,但从此进了学习班,不再回来。没多久,爸爸也被揪出来了,我自己也成了黑崽子。
一直没有笑声的小院儿到了一九六九年林彪下达一号命令时彻底分崩离析了。西屋的邵叔叔其时是响当当的“造反派”,自然是留守部里抓革命促生产的最佳人选。他从小院最先搬出去,搬进离部最近的一栋楼房。东屋贾叔叔因为反戈一击有功也留在部里,钱阿姨一个人去了干校。北屋的商家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去兵团的去兵团,去插队的插队,只剩星星和钢钢。商伯母从商伯伯被揪出来后,一直病着,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人来动员她离京,她总是喘喘地说:“让我死在这里吧,我活不了几天了。”我们家最彻底,一个不剩地去了河南干校。直到爸爸病入膏肓的时候,才被恩准回京,没多久,爸爸就去世了。
千辛万苦再回到北京后,我曾带弟弟又回过一次小院儿。小院儿依旧,但已物是人非了。一帮小孩用警惕的眼光看着我们。
“这院儿里有姓商的吗?”我并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商奶奶,商奶奶,有人找!”小孩们一窝蜂似的往北屋跑。不知怎的,我突然一阵心悸,没等人出来,拉着弟弟仓皇地离开了。
家
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个家,我的家在北京。
北京的秋天是一幅画。天空深远,湛蓝,洁净。黄色的、紫色的、淡绿色的**,开在公园暖房里,开在街头巷尾,开在四合院人家的窗台上,开在姥姥剪的一串跳舞的小纸人旁。街上飘着糖炒栗子的香味儿,刚上一年级的小孩儿站在招牌前大声念:“糖炒票子!”在傍晚暮色临近的苍茫中,街旁住户的门缝里透出一股股蒸白薯的味儿,那是家,家的味儿。秋雨淅淅沥沥,如诉如泣。在昏黄的路灯下,举着一把黑色的伞,踩着被淋湿的黄叶,向前寻觅着,寻觅着不远处楼上的一个窗口。窗口透出温暖的光,那便是我的家。
春是一首奏鸣曲。当春的躁动的乐符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在街心花园的上空,在家里敞开窗户的卧室里跳动时,请你轻轻地、轻轻地按住那颗不安分的心儿,将心儿栓在那只姥姥做的风筝上。风筝在门前那片小草地上升起,摇摇摆摆越过绿烟般的一行杨柳,迎着春天的日头向上飞着、飞着。这明媚的光在眯缝着的眼里旋转着,跳跃着。惊喜地叫声不知不觉地也混进了春的奏鸣曲中。“啪”,风筝落在四搂我家的阳台上。家,风筝也恋家。
夏夜,那是梦。温馨,静寂,平和。萤火虫的亮光在黑黝黝的灌木丛中闪闪烁烁。几个女孩子坐在乐团食堂的台阶上,那棵高大的合欢树下。夜的温暖的气息,带着似有似无的芙蓉花的香味儿,轻纱一样在周围浮动着,像梦一样。“我想当个钢琴家,穿着闪闪发光的曳地长裙”,建勤说。“我要到北大荒开拖拉机,看看野鸡怎么飞到饭锅里”,岩丽说。“我要当摩雅泰,住在竹楼里给傣族人看病”,这是我的声音。小英站起来清清喉咙:“我要当个男解放军”,掷地有声。大家都朝她看,都有一个问题,“怎样才能变成男的?”
“琳琳,回家啦!”姥姥的声音悠悠地飘过来,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家?那是梦中的呼唤。
冬天的北京,在雪的包围中变得迷蒙。玉的世界,冷峻,清傲,孤寂。老鸦站在枯树枝上“呱、呱、呱”,那是冬,寂寥的音响。年根到了,街上挂起了红灯笼,门上贴上红对联。孩子穿上小红袄,小红鞭噼噼啪啪地响,一嗓子:“舅舅回来拉!”舅舅一家带着苏北的风尘,姨姨一家披着西北的砂砾,姐姐一家浑身散着东北的高粱碴子味儿,一个一个扑进家门。姥姥穿着深咖啡色大团花缎子棉袄坐在上座,看着满堂儿孙,抿着嘴笑。屋里热气腾腾,玻璃窗上蒙着一片水汽。那是全家在吃大年夜的团圆饭。
“家”,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遥远,遥远的好像不曾有过。我曾在秋天的雨夜寻觅家的窗口透出的灯光。我曾像春天的风筝一样,恋在家的阳台。姥姥曾在夏天的夜晚呼唤我回家。大年夜曾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聚在家里吃团圆饭。
家……,我的家在北京,很久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