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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家族以外的人(第7页)

“我各自盛吧!你去歇歌吧……”有二伯和杨安争夺着汤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壶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两片肉。有二伯穿着杨安的小黑马褂,腰带儿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从来不穿这样小的衣裳,我看他不象个有二伯,象谁呢?也说不出来?他嘴在嚼着东西,鼻子上的小塞还会动着。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汤……而是牛肉汤……可是当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杨安就说:“羊肉汤……”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炒茄子,杨安又告诉他:“羊肝炒茄子。”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厨去拿出了一碟酱咸菜,他还没有拿到桌子上,杨安又说:“羊……”他说不下去了。

“羊什么呢……”有二伯看着他:“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边说干净也不干净,怎么不干净?”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

“我说杨安,你可不能这样……”有二伯离着桌子很远,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过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的跑着,撞在另一个盘子上才停住。

会“你杨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没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样,是个外棵秧!年青人好好学……怪模怪样的……将来还要有个后成……”

“脆呀呀!后成!就算绝后一辈子吧……不吃羊肠……麻花铺子炸面鱼,假腥气……不吃羊肠,可吃羊肉……别装扮着啦……”杨安的脖子因为生气直了一点。

“兔羔子……你他妈……阳气什么?”有二伯站起来向前走去。

“有二爷,不要动那样大的气……气大伤身不养家……我说,咱爷俩都是跑腿子……说个笑话……开个心……”厨子嗷嗽的笑着,“那里有羊肠呢……说着玩……你看你就不得了啦……”

好象站在公园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别的我不生气……闹笑话,也不怕闹……可是我就忌讳这手……这不是好闹笑话的……前年我不知道吃过一回……后来知道啦,病啦半个多月……后来这脖上生了一块疮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头放不下,就好象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为的这个……”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还是抽烟。别人一个一个的开始离开了桌子……

从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着小塞,后来又说腰痛,后来又说腿痛。他走过院心不象从前那么挺直,有时身子向一边歪着,有时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带……大白狗跟着他前后的跳着的时候,他躲闪着它:“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缩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扫摆着。

但,他开始诅骂更小的东西,比方一块砖头打在他的脚上,他就坐下来,用手按住那砖头,好象他疑心那砖头会自己走到他脚上来的一样。若当鸟雀们飞着时,有什么脏污的东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太面对着那已经飞过去的小东西讲着话:干价如

他擦净了袖子,又向他头顶上那块天空看了一会,才从新走路。

板墙下的蟋蟀没有了,有二伯也好象不再跳板墙了。早晨厨子挑水的时候,他就跟着水桶通过板门去,而后向着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着的碾盘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钥匙放小朋友们进来时,他总是在碾盘上招呼着:“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象鸭子在走路似的。“你二伯真是不行了……眼看着……眼看着孩子们往这面来,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进了板门,又坐在门边的木樽上。他的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的脚趾捆了一段麻绳,他把麻绳抖开,在小布片下面,那肿胀的脚趾上还腐了一小块。好象茄子似的脚趾,他又把它包扎起来。

“今年的运气十分不好……小毛病紧着添……”他取下来咬在嘴上的麻绳。

以后当我放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不是有二伯招呼着我,而是我招呼着他。因为关了门,他再走到门口,给他开门的人也还是我。

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象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阳下闪着光,他象是睡在圆镜子上边。

我们这些孩子们抛着石子和飞着沙土,我们从板门冲出来,跑到井沿上去,因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装满了它们,我就蹲在碾盘后和他们作战,石子在碾盘上‘叭’,‘叭’,好象还冒着一道烟。有二伯闭着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烟袋:

“王八蛋,干什么……还敢来……还敢上……”他打着他的左边和右边,等我们都集拢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坐起来。

“……妈的……做了一个梦……那条道上的狗真多……连小狗崽也上来啦……让我几烟袋锅子就全数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节,嘴角上流下笑来:“妈的……真是那么个滋味……做梦狗咬啦呢……醒啦还有点疼……”明明是我们打来的石子,他说是小狗崽,我们都为这事吃惊而得意。跑开了,好象散开的鸡群,吵叫着,展着翅膀。

他打着呵欠:“呵……呵呵……”在我们背后象小驴子似的叫着。

我们回头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样,向着太阳张着嘴。

那下着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盘上去了。杨安担着水桶从板门来来往往的走了好几回……杨安锁着板门的时候,他就说:

“有二爷子这几天可真变样……那神气,我看几天就得进庙啦……”

我从板缝往西边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象小草堆似的,在雨里边浇着。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回响:‘呜鸣’的在我的背后传来。

“有二伯,吃饭啦!”这次把嘴唇对准了板缝。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呜鸣’。

下雨的天气永远和夜晚一样,到处好象空瓶子似的,随时被吹着随时发着响。

“不用理他……”母亲在开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这几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们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我看到一次,因为看纸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亲,我还没有看见过,母亲向杨厨子说:“这儿年来,他爸爸不屑理他……总也没在他身上动过手。可是他的王越长越长……贱骨头,非得收拾不可……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亲越说‘收拾’我就越有点害怕,在什么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厢房的炕上。那么这回也要在厢房里!是不是要拿着烧火的叉子?那回管事的可是拿着。我又想起来小哑巴,小哑巴让他们踏了一脚,手指差一点没有踏断。到现在那小手指还不是弯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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