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我们非得老吃番薯吗?”
只有玫兰妮从不抱怨。她的脸越来越瘦、越来越白,就算在梦中,也会疼得直抽搐。
“斯嘉丽,我不饿。把我这份牛奶给迪尔西吧。她还得喂两个孩子呢。病人从来都不饿。”
她这份温柔的刚毅,比其他人唠叨不休的抱怨更令斯嘉丽生气。面对后者,斯嘉丽可以大吼大叫、挖苦讽刺,她也的确这样令他们闭嘴。但面对玫兰妮的无私,她就毫无办法、一筹莫展、恼火至极。如今,杰拉尔德、黑奴和韦德都黏着玫兰妮,因为她就算身体虚弱,也温和亲切、富有同情心。而这些天来,斯嘉丽身上可没这两样东西。
韦德尤其喜欢赖在玫兰妮的房间。韦德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是哪儿不对劲,斯嘉丽还没时间去弄清楚。她信了嬷嬷的话,认定小男孩肚子里有蛔虫,便把干药草和树皮混在一起喂他吃了。过去,埃伦给黑人小孩打虫,就常用这方子。然而,这驱虫药让孩子更加苍白。这些天来,斯嘉丽几乎忘了韦德也是一个人,只当他是又一个要操心的包袱,又一张要吃饭的嘴。总有一天,等度过眼前这紧要关头,她会陪他玩,会给他讲故事、教他认字母。可现在,她没时间,也没心情。因为这孩子似乎总在她最疲惫、最焦虑的时候碍手碍脚,所以她经常声色俱厉地训斥他。
但孩子一挨骂,就立刻惊恐地瞪圆眼睛,那副迟钝又害怕的蠢样,简直让斯嘉丽恼火不已。她没有意识到,这孩子经历的恐惧,即便成年人也承受不住。恐惧跟韦德如影随形,震颤着他的灵魂,让他在夜里尖叫着惊醒。任何突如其来的噪声或严厉喝骂,都会令他瑟瑟发抖。因为在他看来,噪声和喝骂肯定跟北佬脱不了干系。而他怕北佬,胜于普利西口中的鬼怪。
围城的隆隆声响起之前,韦德的生活一直快乐、平和、安静。哪怕妈妈几乎不关心自己,他感受到的,依然是人们的宠爱和关怀,直到那天夜里突然从梦中惊醒,他便看到火光冲天,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也是那天晚上和第二天,他第一次挨妈妈的耳光,也第一次被她厉声喝骂。桃树街砖房里的快活日子,他此前唯一熟悉的生活,就在那晚烟消云散。当时留下的创伤,此生都难以愈合。逃离亚特兰大的一路上,他什么都弄不清楚,只知道北佬在后面追。直到现在,他依然活在恐惧中,认为北佬一旦抓住他,就会把他剁成碎片。斯嘉丽每次扬声骂人,他都模模糊糊地想起第一次挨骂时的恐怖场景,于是吓得浑身无力。如今,他已经把北佬和厉声呵斥永远联系在一起,所以很怕妈妈。
斯嘉丽终于发现孩子在躲自己。虽然有干不完的活,但极少数得空时候,她还是会想起此事,并倍觉心烦。这种情况,甚至比让他整天跟在身后更烦。孩子将玫兰妮的病床当作避难所,在那儿安静地玩玫兰妮教的游戏,或听她讲故事,也让斯嘉丽很生气。韦德非常喜欢“姑姑”,因为她声音温柔,总是面带微笑,还从来不会说“嘘,韦德!你吵得我头疼”或“韦德,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烦人啦!”
斯嘉丽既没时间,也没意愿疼儿子,看到玫兰妮疼他,又嫉妒不已。一天,看到他在玫兰妮**倒立,结果摔到玫兰妮身上时,斯嘉丽立马扇了他一耳光。
“姑妈还病着呢,你就没别的好玩了,非要这样摇晃她?立刻去外面院子里玩,不准再进来。”
但玫兰妮伸出一条无力的胳膊,把哭哭啼啼的孩子拉到身边。
“好啦,好啦,韦德。你不是有意的,对吧?斯嘉丽,他没烦我。就让他待在这儿,由我来照顾吧。康复之前,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你就算不管他,都忙不过来。”
“别犯傻,玫兰,”斯嘉丽直截了当地说,“要让韦德这么摔到肚皮上,你可好不起来。好啦,韦德,要是再让我看到你上姑姑的床,我定要好好收拾你一顿。别抽鼻子啦,怎么老是抽鼻子?该做个小男子汉了!”
韦德哭着跑下楼躲了起来。玫兰妮咬着唇,眼里也涌出泪。嬷嬷站在走廊上,看到这幕,气得皱起眉头,直喘粗气。但这些天来,谁都不敢跟斯嘉丽顶嘴。大家都怕她那张利嘴,怕这个与之前判若两人的斯嘉丽。
如今,统治塔拉的就是斯嘉丽。和其他突然手握大权的人一样,斯嘉丽所有横行霸道的天性都展露无遗。这倒不是说她本质严酷,她只是太害怕、太没自信,又唯恐其他人看出她的无能,拒不服从,才如此苛刻无情。再说,冲别人大吼大叫,知道他们害怕自己,既能带来一番快意,又能舒缓紧绷的神经。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在变,并没有对这般事实视而不见。有时,自己简短失礼的命令让波尔克噘起下唇,或者气得嬷嬷直嘟囔“有人近日来真不得了啊”,她也会纳闷从前的好教养到底去哪儿了。埃伦煞费苦心,一点一滴灌输给她的礼仪和温柔,怎么像树上的叶子般,随着秋天的第一阵冷风簌簌掉落?
埃伦曾反复叮嘱:“对下人,尤其对黑奴,态度要坚定,但语气得温柔。”可她若温柔,黑奴们就能整天坐在厨房里,没完没了地聊过去的好日子,说那时候,管家的黑奴才不用下地干活。
“要关爱和抚育妹妹们,和善地对待受苦之人,”埃伦曾说,“还要体贴处于悲伤和麻烦中的人。”
现在,她无法关爱两个妹妹。她们只是她肩上死沉死沉的负担。至于抚育,她难道没有为她们洗澡、梳头、提供吃食,甚至不惜每天步行好几英里,就为给她们找点蔬菜回来吗?就算可怕的奶牛每次冲她摇晃犄角时,她都吓得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她不还是在学着挤牛奶吗?至于和善,那是浪费时间。若太和善,她们很可能还要在**多赖些日子。而她希望两人能尽快站起来,也好多四只手帮自己做事。
两人康复得很慢,一直虚弱地躺在**。她们不省人事期间,世界已变了样。北佬来了、黑奴跑了、妈妈死了。她们简直接受不了这三桩难以置信的事,有时甚至认为自己肯定还神志不清,肯定不可能出这种事。而斯嘉丽的大变样,肯定也不是真的。斯嘉丽每次靠在床脚,说计划让两人康复后干什么活时,她们都会像看鬼怪一样看着她。她们完全无法理解,为何家里已经没有一百个黑奴干活,竟要奥哈拉家的小姐亲自动手。
“可是,姐姐,”卡伦甜美又天真的脸上满是惊愕,“我不能劈柴!否则这双手就完啦!”
“看看我的手。”斯嘉丽扯出一个吓人的微笑,把满是水泡和老茧的手伸到她面前。
“你这样对我和妹妹说话,真可恶!”苏埃伦嚷道,“你在撒谎,就是想吓唬我们。妈妈如果在这儿,肯定不准你这么跟我们说话!还劈柴,哼!”
苏埃伦虚弱又厌恶地看着姐姐,觉得斯嘉丽就是故意使坏才这么说。她差点死掉,没了妈妈,又孤单又害怕,正想有人疼爱和悉心照料呀。可斯嘉丽呢,只会天天站在床脚盯着她俩,那双眼梢微翘的绿眼睛闪着从未有过的讨厌光芒,一边估量着她们的恢复情况,一边说什么铺床、做饭、提水和劈柴的事。而且,说那些可怕的事,她似乎还挺乐在其中。
斯嘉丽的确乐在其中。她欺负黑奴、伤害妹妹们的感情,不仅因为自己太焦虑、紧张和疲惫,还因为这么做能帮助她忘掉自己的痛苦——她痛苦地发现,妈妈之前教导的那套生活之道,全是错的。
妈妈教导的一切如今竟无半点价值,斯嘉丽真是既心痛又困惑。斯嘉丽从未想过,埃伦怎么预料得到教导女儿的那套文明有崩塌的一天?她将女儿们**得如此优秀、让她们在社交圈拥有自己的地位。可她又怎么想得到,那个圈子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斯嘉丽也没想过,埃伦教导她要温柔优雅、正直亲切、诚实谦虚,说女人只要学会这些就能过上好日子时,是以为未来数年中,生活也会如她从前那般平顺安宁。
斯嘉丽绝望地想:“没用,全没用,她教我的一切都没用!如今,仁慈体贴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温柔和蔼有什么价值?还不如让我跟黑奴一样,学会如何耕地或摘棉花呢。噢,妈妈,你全错了啊!”
她并未停下来好好想想,埃伦那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已经随风而逝,被一个残酷的世界取而代之。新世界的所有标准和价值观都变了。她只看到,或以为自己看到妈妈错了,于是飞快地改变自身,以适应这个她还没准备好的世界。
唯一没变的,是她对塔拉的感情。每次疲惫不堪地从田里回来,看到这座结构散漫的白房子,她心里无不涨满爱与回家的喜悦。每次从窗口眺望绿色的牧场、红色的田地和虬枝交缠、高大浓密的沼泽林地,她都会觉得这一切美极了。其他一切都在变,她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却从未改变。她爱这连绵起伏的缓坡,爱这时而血红,时而深红、砖红或朱红的美丽红土地。这片土地多神奇啊,还会长出缀着点点白色马勃菌的绿色灌木。世上再没有什么地方,能像这儿一样。
看着塔拉,她多少也能明白一点为何要打仗。瑞德说人们打仗是为了钱,他错了。不,人们打仗是为了争夺精耕细作的广袤田地、草刈得短粗齐整的绿色牧场、缓缓流淌的黄色河流,以及木兰丛中凉爽的白色房屋。只有这些,才值得他们为之开战。这些红色的土地属于他们,也将属于他们的子孙。这些红土地将为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子孙孙产出棉花。
如今,留给她的只有一座惨遭**的塔拉庄园。妈妈和阿希礼不在了,杰拉尔德受惊后老态龙钟、糊里糊涂。钱、黑奴、安全和地位,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斯嘉丽恍如隔世般,想起那场跟爸爸谈论土地的对话。当初的她多年轻、多愚蠢哪,爸爸说土地是世上唯一值得为之战斗的东西时,她竟没领会那话的意思。
“因为这是唯一能流传下去的东西……土地是唯一值得为之卖力、战斗,甚至拼命的东西。”
没错,塔拉值得人们为之而战。斯嘉丽已经毫不犹豫地投入这场战斗中。谁也别想从她手中抢走塔拉。谁都不能让她和她的家人颠沛流离、接受亲戚的施舍。哪怕让这里的每个人都累断脊梁骨,她也要守住塔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