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那顶挂在后门廊的旧遮阳帽虽然褪色了,但还是很干净。斯嘉丽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不禁想起从前那顶带弯弯翠羽的绿色遮阳帽。那还是瑞德从巴黎给她买回来的呢,真是恍如隔世哪!她拎起一个橡木条编的大篮子,走下后门台阶。每走一步,脑袋似乎都要震一下,直震得似乎从颅顶往下,整条脊椎都要裂开。
通向河边的那条红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路两旁都是已经毁坏的棉花田。途中,一棵能遮阴的树都没有。阳光径直穿透嬷嬷的帽子,仿佛这是顶薄纱帽,而非厚棉布拼缀而成的帽子。尘土飞扬,直往她鼻子和喉咙里钻,让她觉得要是张嘴说话,说不定口腔黏膜都会裂开。因为曾有马拉着沉重的枪炮驶过,不仅路面满是深深的车辙,两旁的红土沟也被车轮碾出深沟。骑兵和步兵被炮兵挤出这条狭窄的小路,便从田里走,把绿油油的棉花苗全踩进了土里。路上、田里,到处都是皮带搭扣、挽具上的碎皮块、被马蹄和双轮弹药车车轮轧扁的水壶、扣子、蓝军帽、带血的碎布片等行军时会丢弃的东西。
斯嘉丽走过一片雪松林和一堵矮砖墙。这道墙是家族墓地的标志。里面的三个矮土堆,埋着她的三个小弟弟。她努力不去想它们旁边新添的那座新坟。噢,埃伦!她艰难地走下土冈,走过一片灰烬和一截又粗又短的烟囱。这儿原来是斯莱特里家。她恶狠狠地想:真希望他们全家也被一起烧成灰。埃米真是龌龊下贱,竟跟她家的监工生下个小杂种。要不是这女人,埃伦就不会死。
一颗尖利的石子划破脚上的水泡,疼得她直叫唤。她在这儿干吗?斯嘉丽·奥哈拉,县里的美人、塔拉庄园引以为傲的宠儿,为何几乎光着脚,在这崎岖小道上艰难跋涉?她这双小脚生来是跳舞,不是蹒跚而行的;她这双小巧精致的便鞋是要躲在亮丽的丝绸裙下,大胆朝外张望,而非用来收集尖利石子和尘土的。她生来就是给人宠、让人服侍的,现在却浑身难受、衣衫破烂,被饥饿驱使着去邻居家的菜园找食物。
长长的山坡尽头,便是那条河。那些虬枝交缠、垂于河面的大树多凉爽、多安静呀!她坐在低低的河岸上,脱掉破破烂烂的鞋袜,把火烧火燎的双脚浸入清凉的河水中。要是能在这儿坐上一整天该多好!这儿看不到塔拉庄园里那一双双无助的眼睛,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和河水缓缓流淌的汩汩声,打破此间静谧。然而,她还是不情愿地穿上鞋袜,沿着树荫下满是青苔的松软河岸,艰难前行。桥虽然被北佬烧了,但她知道再往前走一百码,一处河面较窄之地,还横了座独木桥。她小心翼翼地走过独木桥,顶着烈日,步履艰难地朝半英里外的十二橡树园而去。
从印第安人时代起,那儿就矗立着十二棵大橡树了。但一场大火后,橡树的叶子烧黄了,枝干也一片焦枯。约翰·威尔克斯大宅的废墟,就躺在它们的怀抱中。昔日高踞坡顶、带白色圆柱、那般庄严的宏伟大宅,如今成了一片烧焦的废墟。从前的地窖成了个深坑,只有焦黑的基石和两根大烟囱,表明这儿曾经有座大宅。一根烧了一半的长圆柱倒在草坪上,把茉莉花丛压得稀烂。
斯嘉丽坐在那根圆柱上,看着眼前的景象,难受得没法再往前走。她从未见过如此荒凉的景象。威尔克斯家的骄傲,如今就在她脚边的这片尘土中。这座友善殷勤、曾经总是随时欢迎她的大宅,这座她曾渴望成为其女主人的大宅,竟落得如此下场。她曾在这儿跳舞、用餐、与人调情,也曾在这儿嫉妒又伤心地看着玫兰妮仰头冲阿希礼微笑。也是在这儿的清凉树荫下,她答应嫁给查尔斯·汉密尔顿时,被后者欣喜若狂地捏住小手。
“噢,阿希礼,”她想,“希望你已经死了!因为我实在不忍心让你看到这一切。”
阿希礼在这儿娶到自己的新娘,但他的儿子和孙子却永远无法将他们的新娘带到这座宅子了。她曾经如此热爱、如此盼望着能来操持的宅子,再也不会有男婚女嫁、生儿育女之事。这座宅子已经死了,对斯嘉丽来说,仿佛威尔克斯家的所有人也葬身在这片灰烬中。
“现在不想这事。现在我受不了,以后再想吧。”她大声说着,转开目光。
为了找菜园,她一瘸一拐地绕着废墟走,经过威尔克斯家姑娘们精心打理、如今却已被**殆尽的玫瑰花坛,接着依次穿过已化为灰烬的后院、熏房、谷仓和鸡舍。菜园周围的篱笆横木已被拆毁,曾经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绿色蔬菜也跟塔拉的一样,命运悲惨。柔软的泥土伤痕累累,满是马蹄印和沉重的车轮印,菜全被踩得稀烂,陷进土里。她在这儿一无所获。
她往回穿过院子,顺着一条路,朝下方那排安静的粉白棚屋走去,边走边喊:“有人吗?”然而,没人回应,连一声狗叫都没有。显然,威尔克斯家的黑奴也跑了,要不就是投奔北佬了。她知道每个黑奴都有一片小菜地,于是一边朝棚屋走,一边希望那些小菜地能幸免于难。
搜寻总算有了回报,芜菁和卷心菜虽然因缺水而蔫头蔫脑,但还活着;蔓生的利马豆和四季豆虽然发黄,但还能吃。可她实在太累,就算看到这些,也高兴不起来了。她坐在犁沟上,颤抖着双手挖了起来,慢慢也装了一篮子。虽然没有熏猪肉跟菜一起煮,塔拉的人们今晚也能美餐一顿了。或许,能让迪尔西拿些点灯用的熏肉油调调味。一定别忘了叫迪尔西改用松枝照明,把油省下来炒菜。
她在一间棚屋后的台阶旁发现一小排萝卜,顿时感觉饿得慌。辛辣刺激的萝卜,正对她此刻的胃口。几乎等不及用裙子擦掉萝卜上的泥,她就一口咬掉半个,忙不迭地往肚里吞。可那萝卜又老又粗,辣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刚咽下一块,空****的胃便开始翻江倒海。她立刻倒在松软的泥地上,有气无力地吐了。
棚屋里散发出淡淡的黑人气味,让她更觉恶心。可她无力抗拒,只能继续痛苦地干呕,感觉周围的棚屋和树木都在飞快地旋转。
过了好久,她才虚弱地趴在地上。脸贴着泥土,感觉就跟枕着柔软舒适的羽毛枕一般,思绪也跟着轻飘飘地东游西**起来。她,斯嘉丽·奥哈拉,竟然趴在一间黑人棚屋后,在一片废墟中难受恶心得动弹不得。而这世上竟无人知道,也无人在乎。哪怕有人知道,也不会有谁来关心她吧。每个人都一大堆麻烦,谁还顾得上操心她。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她——斯嘉丽·奥哈拉身上!从前,她甚至连袜子掉在地板上都不会捡,鞋带松了也不会系哪!斯嘉丽从小到大,但凡头疼脑热,或发脾气使性子的时候,哪回不是被人百般迁就、悉心照料?
她趴在地上,虚弱得根本无法抵抗纷至沓来的记忆和担忧。这些东西仿佛等待分尸的红头美洲鹫,在她周围盘旋。她再也没有力气说:“以后再来想妈妈、爸爸、阿希礼和这片废墟——嗯,等我承受得住了再想。”虽然现在仍承受不住,但不管她愿不愿意,她还是在想他们。这些念头在头顶盘旋,时而猛地俯冲下来,用锋利的爪子和尖利的喙撕咬她的思绪。她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脸贴着泥土,任由太阳热辣辣地照在背上。她回想起很多事,也想起很多已经死去的人,想起那一去不复返的生活。而展望未来,只觉艰险重重、一片黑暗。
等到终于爬起来,她又看了眼十二橡树园焦黑的废墟,然后高高地昂起头。然而,青春、美貌和本可存在的温柔,都永远地从那张脸上消失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死掉的人,无法复生。慵懒奢华的旧时光一去不返,永不再现。斯嘉丽挎上沉甸甸的篮子时,便下定决心,想好了未来该过怎样的生活。
没有回头路,她只能勇往直前。
今后五十年里,南方将有无数目光愁苦的女人回首往事,怀念逝去的旧时光和死去的男人,打开伤心又徒劳的回忆,并因为这些回忆,怀着苦涩的骄傲,在贫困中煎熬。然而,斯嘉丽绝不回头。
她最后看了眼焦黑的石头,仿佛又瞧见十二橡树园如往日那般堂皇、骄傲地矗立在面前。曾经,那宅子就是一个阶层和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啊!然后,她便沿着来路下山,往塔拉而去。沉甸甸的篮子简直要勒进肉里。
饥饿又在啃咬她空****的胃,她大喊道:“上帝做证,上帝做证,北佬绝对无法打败我。我会挺过去。等这一切过去,我永远不会再挨饿。不,我的亲人朋友们也不会再挨饿。上帝做证,就算要我去偷、去杀人,我也绝不再挨饿。”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塔拉庄园就像《鲁滨逊漂流记》里的那座荒岛,无比安静、与世隔绝。虽然外面的世界就在几英里外,塔拉与琼斯伯勒、费耶特维尔、洛夫乔伊,甚至与相邻的种植园间,都好似隔着千里波涛。老马死了,意味着唯一的交通工具也没了。他们既没时间,也没力气在那累人的红土路上走几英里。
有时,劳累至极地干完一天的活,为吃食拼命挣扎,没完没了地照顾三个身体不适的女人后,斯嘉丽发现自己还是会竖起耳朵,寻找那些熟悉的声音——棚屋里黑人小孩们尖细的欢笑声;从田里咿咿呀呀驶回的马车声;杰拉尔德骑着牡马,轰隆隆奔过草场的马蹄声;车道上嘎吱嘎吱的车轮声,以及午后顺道来访的邻居们欢快的聊天声。然而,她什么也没听到。大路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没有一片扬起的红色尘土,表明有客人来访。塔拉就是位于连绵起伏的苍翠群山和红色田地间的孤岛。
世上的某个地方,还有家庭安安稳稳地在屋檐下吃饭睡觉。世上的某个地方,还有姑娘如几周前的她一样,穿着改过三次的裙子,一边快活地调情,一边唱《这残酷的战争结束时》。世上的某个地方,战争爆发、炮声隆隆,城市被烧毁,士兵们躺在医院,于令人作呕的甜腻臭气中走向毁灭。世上的某个地方,一支光脚大军穿着脏兮兮的土布衣服,行军、打仗、睡觉、饿肚子,在希望破灭的疲惫中萎靡不振。佐治亚的某些群山中,漫山遍野全是穿蓝色军装的北佬。他们不仅自己营养充足,骑的马也皮毛油亮,肚里全是玉米。
塔拉之外的世界,也有战争。但在这座种植园里,战争和世界都不存在。只有精疲力竭之时,这些必须奋力抛开的记忆才会涌现出来。肚皮空空或半饥半饱时,外部世界就会变得遥远又渺茫。这种时候,生活中只剩下两件事:食物,以及如何才能弄到食物。
食物!食物!肚皮为何比脑子记忆力强?斯嘉丽可以赶走心痛,却赶不走饥饿。每天早晨,记忆还未让她想起战争和饥饿时,她就已经在半梦半醒前昏昏欲睡地蜷起身子,渴望煎熏咸肉和烤面包卷的香味。每天早晨,她都那般努力地去闻食物飘香,闻着闻着,便醒了。
塔拉的餐桌上虽然有苹果、番薯、花生和牛奶,但就连这简单的吃食,也总是不够。一日三餐看到这些东西,斯嘉丽的思绪总会立刻回到从前,想起昔日那些饭菜,想起烛光明亮的餐桌和空气中美食的香味。
那时候,他们多不在乎食物,多奢靡浪费啊!面包卷、玉米松饼、软烤小圆饼和蛋奶烘饼、滴滴答答的黄油,这些一顿饭里全都有。火腿在桌子这头,炸鸡在桌子那头。锅里,漂着一层油的五彩浓汤满是羽衣甘蓝;四季豆在闪亮的花瓷盆里堆得老高。炸南瓜、炖秋葵,还有胡萝卜泡奶油,那汁液简直浓得能切出块。餐后甜点有三样,好让每个人都能随心挑选:巧克力夹心蛋糕、香草牛奶冻和掼甜奶油的重糖重油蛋糕。一想起那些美味佳肴,面对死亡和战争都没哭过的斯嘉丽,都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同时,这种回忆也让一直被饥饿啃噬的肚皮咕咕作响,难受得直犯恶心。过去,这个十九岁姑娘的正常胃口总要受嬷嬷限制。如今,她却因为之前闻所未闻,又没完没了的艰苦劳动,胃口大了四倍。
在塔拉,为食量发愁的不止她一个。无论走到哪儿,她都能看到饥饿的脸,有白人的,也有黑人的。很快,伤寒痊愈的卡伦和苏埃伦就要有无法被满足的饥饿感。小韦德都开始哼哼唧唧地哀叫连连:“韦德不喜欢吃番薯,韦德饿!”
其他人怨声载道。
“斯嘉丽小姐,除非吃饱,不然我可没法喂这两个孩子了。”
“斯嘉丽小姐,要是再不多吃点东西,我可劈不动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