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斯嘉丽仿佛又看到在棉花田里顶着烈日干活的日子,也再次感觉到可怕的腰酸背痛和肩膀磨得皮开肉绽的痛。全白费了。棉花没了。
“太太,你们这儿真没多少东西,是吧?”
“你们的军队已经来过了。”她冷冷地说。
“这倒是。我们九月来过这一带。”其中一人转着手里的东西,说道,“我都忘啦。”
斯嘉丽看见他拿着埃伦的金顶针。从前,她多少次看着埃伦做针线活,这顶针就在她上下翻飞的指尖闪闪发亮呀。睹物思人,想起妈妈那双戴着顶针的纤纤玉手,斯嘉丽心中真是涌起太多悲伤的回忆。如今,顶针落到这个陌生人满是老茧的脏手中,很快就会被带到北方,套上某个北佬女人的手指。那女人还会为戴上这偷来的东西骄傲不已吧。埃伦的顶针!
斯嘉丽垂下头,不让敌人看到她哭了。泪水慢慢滑落,掉在宝宝头上。泪眼蒙眬间,她看到那些人朝门口走去,也听见中士粗鲁地高声下令。他们要走了,塔拉安全了。但想起埃伦的痛,还是让她高兴不起来。军刀相撞的声音和马蹄声几乎没给她带来什么安慰,她仍旧站在原地,顿觉虚弱无力。北佬沿着大道走了,个个收获颇丰,身上满是偷来的东西:衣服、地毯、画像、母鸡、鸭子和母猪。
然后,她闻到一股烟味,于是转过身。但紧张后突然放松的她实在太虚弱,根本顾不上那些棉花了。透过餐厅开着的窗户,她看见黑人棚屋缓缓冒出烟来。棉花没了,税金没了,他们过冬的钱也没了。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也无能为力。因为从前见过棉花着火,所以她知道哪怕一帮男人帮着扑救,也很难扑灭。感谢上帝,那些棚屋离大宅还远!感谢上帝,今天没有风把火星刮到塔拉的屋顶上。
她猛地转过身,僵硬得仿佛一根指针,惊恐地朝走廊那头望去。那是一条带遮棚的走廊,尽头就是厨房。厨房在冒烟!
她连忙把孩子放在走廊和厨房之间,甩开韦德,将他一把推到了墙上。她冲进浓烟弥漫的厨房,呛得连连咳嗽、眼泪直流,只得立马退了出来。但她用裙子捂住鼻子,又冲了进去。
屋里很昏暗。因为本就只有一扇小窗,眼下又全是浓烟,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咝咝声和噼啪声。她拼命挥开面前的浓雾,眯起眼睛细看,这才发现有不少细小火舌正爬过地板,朝四壁而去。有人把开放式壁炉里燃烧的木柴扒拉出来,扔了一地。干燥易燃的松木地板吸进火舌,又如喷水般将其喷了出来。
斯嘉丽赶紧冲回餐厅,顺手扯起一块破地毯,砰砰撞倒两张椅子。
“我没法把它扑灭——永远都扑不灭,永远!噢,上帝啊,要是有人帮帮忙就好了!塔拉要没了——没了!噢,上帝,那小个子坏蛋说要留点纪念,原来就是这个!噢,要是把刀给他就好了!”
走廊里,她从儿子身边经过,发现他抱着军刀躺在角落里。虽然闭着眼睛,脸上的神情却既温和,又异常平静。
“天哪!他死了!他们把他吓死了!”斯嘉丽痛苦地想着,但还是从他身边过去,直奔总是放在厨房门边过道上的那桶饮用水。
她把地毯一头浸入水桶,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次冲进浓烟滚滚的厨房,并砰地关上了门。她摇晃着、咳嗽着,用地毯不住拍打那一道道迅速蔓延的火舌,仿佛要永远这么煎熬下去。长裙两次着火,她都用双手拍灭了。头发烧焦了,披散在肩头,她都能闻到难闻的焦臭味。火焰蹿得飞快,总赶在她前头扑上墙壁,如猛蛇般扭动着身子四处腾跃逃窜。疲惫席卷全身,斯嘉丽知道:没希望了。
接着,门突然开了,涌进来的气流让火焰又腾高了几分。门又砰地关上了。盘旋缭绕的烟雾中,几乎半盲的斯嘉丽看到玫兰妮一边狂踩火焰,一边拿了个又黑又重的东西拼命扑打。斯嘉丽看见玫兰妮摇摇晃晃,听到她连声咳嗽,刹那间还瞥到她脸色苍白,双眼也被烟雾呛得眯了起来。斯嘉丽看着她娇小的身子一会儿后仰,一会儿前倾,又见她使劲地上下挥舞毯子。两人肩并肩地奋力扑火,斯嘉丽总算看到一条条火舌渐渐变短。然后,玫兰妮突然转向斯嘉丽,大喊一声,用尽全力砸向她的肩膀。斯嘉丽在浓烟中倒下,没入黑暗。
再次睁开眼睛,斯嘉丽发现自己躺在后门廊上,脑袋舒舒服服地枕着玫兰妮的大腿,午后的阳光照着她的脸。她的双手、脸和肩膀都被烧伤,疼痛难忍。黑人棚屋仍不断冒出烟来,把那排屋子都笼罩在浓烟中。烧起来的棉花味道浓烈刺鼻。瞧见厨房飘出一缕缕烟,斯嘉丽顿时发疯般地要起来。
但玫兰妮一把拉住她,平静地说:“亲爱的,躺着别动。火已经扑灭了。”
她舒了口气,闭眼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听见宝宝咯咯咽口水的声音和韦德那令人放下心来的打嗝声。原来他没死啊,感谢上帝!她睁开眼,抬头望向玫兰妮的脸。玫兰妮的鬈发微微烧焦,脸也被煤灰弄得黑乎乎的,但她在笑,那双眼睛也闪着兴奋的光芒。
“你看起来真像个黑鬼。”斯嘉丽嘟囔着,又把脑袋疲惫地埋进那柔软的“枕头”里。
“而你看起来就像滑稽说唱团里的滑稽插话演员。”玫兰妮温和地回敬道。
“你干吗打我?”
“亲爱的,你背上着火了。但我没想到你就那么晕了。但上帝知道,你今天遭受的这些,足以丢掉性命……我一把牲口平安送进林子,就急匆匆地往回赶。想到家里只剩你和宝宝,我简直要急死了。北……北佬伤害你了吗?”
“你要是想问他们有没有强**,没有。”斯嘉丽呻吟着,费力地坐起身。玫兰妮的腿虽然软和,躺在门廊上却很不舒服,“但他们把所有东西都偷走了,所有东西。我们什么都没了——咦,你干吗这么开心?”
“我们没有失去彼此,孩子们好好的,房子也还在。”玫兰妮快活地说,“如今,除此之外,谁还能指望什么别的呢……天哪,小博尿了!北佬估计连他剩下的尿布都偷走了吧。他——斯嘉丽,他尿布里究竟放了什么?”
玫兰妮突然惊恐地伸出一只手,往宝宝背后一摸,掏出皮夹。一时间,她就那么愣愣地盯着皮夹,仿佛从没见过它似的。然后,她放声大笑,笑得无比欢畅,却无半点歇斯底里之意。
“也只有你才想得出这种点子。”玫兰妮大声感叹道,张开胳膊搂住斯嘉丽的脖子,连连亲吻,“你真是我所有姐妹中,最经得起打击的一个!”
斯嘉丽任由她抱着,一是因为她累得实在没力气挣扎,二是这些赞美之词很是抚慰人心,还因为在烟雾弥漫的昏暗厨房里,她也对自己这位小姑子生出了更深的敬意和更亲密的友情。
“说句公道话,”斯嘉丽不情愿地想,“每次需要她时,她都在。”
(1) 保罗·里维尔(1735—1818),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爱国者,银匠,因1775年4月18日连夜将英军即将入侵的消息骑马驰报波士顿居民,使民军得以做好迎战准备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