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斯嘉丽顿时觉得心爱的家被玷污了。这房子多神圣哪,因为埃伦曾住在这里。而那些——那些人……竟敢进来。
“是啊,女儿。他们来之前,我们就瞧见河对岸十二橡树园腾起浓烟。但霍尼小姐、英迪亚小姐和她们家的几个黑奴都逃去梅肯了,所以我们倒不担心他们。但我们没能去梅肯。姑娘们病了——你妈妈……总之,我们走不了。家里的黑奴跑了……逃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偷了马车和骡子。嬷嬷、迪尔西和波尔克……他们没走。你两个妹妹、你妈妈……我们没法带她们走。”
“没错,没错。”绝不能让他提起妈妈。聊其他任何事都行,哪怕聊舍曼将军曾用过这个房间。他用过妈妈的小账房,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司令部。其他任何事都行。
“北佬向琼斯伯勒进发,想切断铁路线。他们就从河边的那条路北上,成千上万的人哪,还有成千上万的大炮和马。我在前门廊上碰到他们。”
“噢,小个子的杰拉尔德真勇敢!”斯嘉丽满心自豪。杰拉尔德站在塔拉庄园的台阶上迎接敌人,仿佛他就率领着一支大军,而非要独自面对一支军队。
“他们叫我滚,说要烧了这地方。我说要烧就把我一起烧了。我们绝不离开——姑娘们……还有你妈妈……”
“然后呢?”他怎么老提埃伦?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病人,伤寒病人,一旦挪动就是死。他们要烧,就连我们一块烧好了。反正我不走——绝不离开塔拉……”
他茫然地看着四壁,声音渐渐消失。斯嘉丽明白了。爸爸身后有无数爱尔兰祖先,那些人宁为几英亩薄地奋战到底,也绝不抛弃他们生活、耕种、恋爱和繁衍后代的家园。
“我说,他们可以烧房子,连同三个垂死的女人一起烧。但我们不走。那年轻军官倒是……倒是个绅士。”
“北佬还有绅士?怎么可能啊,爸!”
“是个绅士。他骑马走了,很快带回一名上尉军医。医生给两个姑娘……还有你妈妈看了病。”
“你让一个该死的北佬进她们的房间?”
“他有鸦片,我们没有。他救活了你的妹妹们。当时,苏埃伦已经开始大出血。那医生心肠好,也知道该怎么办。他报告说屋里的确有人病了,那些北佬才没有放火烧房子。他们搬了进来,那位将军和他的部下们,都挤了进来。除了有病人的那间房,其他房间都被他们占了。那些士兵……”
他又停了下来,仿佛累得无法再说下去。那满是胡茬、皮肉松弛的下巴重重垂到胸前。他努了把力,再次开口。
“他们在房子周围扎营,棉花地、玉米地,到处是人。牧场都变成了一片蓝色。那天晚上,点起的营火足有一千堆。他们拆掉篱笆,拿来烧火做饭。后来,谷仓、马厩和熏房也被拆了。他们杀掉奶牛、猪和鸡——甚至包括我的火鸡。”杰拉尔德心爱的火鸡们哪,就这么没了,“他们什么都抢,连画也不放过——还有家具、瓷器……”
“银器呢?”
“波尔克和嬷嬷把银器藏起来了……放在井里了吧……但我记不清了。”杰拉尔德的声音透着烦躁,“然后,他们就在这儿——就在塔拉庄园指挥战争。太吵了。好多人,有骑马往来的,也有跺着脚到处走的。后来,琼斯伯勒响起炮声——简直跟打雷一样响,就连病重的姑娘们都听见了。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爸,让那雷别打了吧。’”
“那——妈妈呢?她知道家里有北佬吗?”
“她——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感谢上帝。”斯嘉丽说。妈妈没遭这份罪。她一直不知道,不知道敌人就在楼下房间,也未曾听见琼斯伯勒的枪炮声,不知道自己放在心上的土地,已被北佬踩在脚下。
“因为一直在楼上陪你妈妈和你那两个妹妹,我也几乎见不到他们。我见得最多的,就是那个年轻军医。斯嘉丽,他真的很好,非常和善。照料了一整天伤员,还会来陪她们坐坐。他甚至还留了些药,告诉我军队走后,两位小姐能康复,但你妈妈——她太虚弱……恐怕挺不过去。他说,她的力气都被自己耗光了……”
一片沉默。斯嘉丽仿佛看到了妈妈如何度过最后那段日子。她虽瘦弱,却是塔拉的支柱,照料病人、操持家务、废寝忘食,只为让其他人能吃好睡好。
“然后,他们就走了。然后,他们就走了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开始摸索她的手。
“你回来了,我真高兴。”只有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后门廊传来一阵刮擦声。可怜的波尔克,四十年的训练早已根深蒂固,哪怕在这种时候,也没忘记一定要把鞋子擦干净才能进门。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两个葫芦进来了,但人还没到,浓郁的酒气已扑鼻而来。
“斯嘉丽小姐,被我弄洒不少,往葫芦勺里灌酒可真难。”
“没关系,波尔克,谢谢你。”斯嘉丽从他手里接过湿漉漉的长柄葫芦,浓烈的酒气顿时令她不悦地皱起鼻子。
“爸,喝吧。”她把这装着威士忌的古怪容器塞进他手里,又从波尔克手中接过另一个装着水的长柄葫芦。杰拉尔德像个孩子般,顺从地举起葫芦,响亮地喝了好几口。斯嘉丽又把水递给杰拉尔德,他却摇了摇头。
她拿过父亲手中的威士忌,端到自己嘴边时,瞧见他盯着自己,眼中似乎有反对之意。
“我知道,小姐太太不该喝烈酒,”斯嘉丽单刀直入地说,“但今天我不是小姐太太。爸,晚上还有活要干呢。”
她把葫芦一歪,深吸一口气,飞快地灌起酒来。热辣辣的酒液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她又喝了一口,再次举起葫芦。
“凯蒂·斯嘉丽,够啦。你喝不来烈酒。它们会让你摇摇晃晃的!”杰拉尔德嚷道。自回来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带着命令的口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