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在炸最后一车弹药,”瑞德平静地说,“这帮蠢货,干吗不早上再炸啊!时间还有的是。唉,这下我们可惨了。我本想从市中心绕过去,或许就能避开大火和迪凯特街上那帮喝醉酒的暴民,平平安安地从西南角出城。可现在,我们只能从某处穿过玛丽埃塔街。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刚才那场爆炸应该就在玛丽埃塔街附近。”
“我——我们非得穿过大火区域吗?”斯嘉丽颤抖着问。
“如果动作快点,或许不用。”瑞德说完,突然跳下马车,钻进一座黑乎乎的庭院。他带着一小截树枝回来了,接着便用它毫不留情地抽打那匹马满是擦伤的背。马笨拙拖沓地小跑起来,气喘吁吁、十分吃力。马车颠簸前行,车里的人就像铁锅里的爆米花般东摇西晃。小宝宝放声大哭,普利西和韦德被车厢挡板撞得四处瘀青,大喊大叫,玫兰妮却一声没吭。
离玛丽埃塔街越近,两旁的树就越稀疏。建筑物上腾起的火焰把街道和房屋照得比白天时更亮,房屋投下的恐怖黑影扭来扭去,犹如大风中沉船上疯狂翻飞的破帆。
斯嘉丽牙齿打战,但因为太害怕,她对此竟毫无所觉。虽然火焰的热度已经扑到他们脸上,她还是冷得发抖。这就是地狱,她已深陷其中。要是还能控制颤抖不已的膝盖,她肯定会跳下马车,顺着来时那条昏暗小路,一路尖叫着逃回佩蒂姑妈家躲起来。她缩得离瑞德更近,攥着他的胳膊,哆嗦着望向他,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安慰安慰自己。沐浴在邪恶的猩红火光中,他昏暗的侧影如古钱币上的头像般清晰分明,显得那样美丽、残忍、颓废。感受到她的碰触,他转过头,眼里闪烁的光芒,跟那火光一样吓人。在斯嘉丽看来,他似乎欢欣雀跃,又蔑视一切,仿佛对面前的景象开心不已,也好像很欢迎他们即将靠近的地狱。
“听着,”瑞德一只手按在皮带间的一把长筒决斗手枪上,说,“无论是谁,黑人也好,白人也罢,只要想从你那边爬上马车抢马,先给他一枪,我们再盘问。但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失手打中马。”
“我——我有手枪。”她低声道,抓紧了膝上的武器,但心里其实非常肯定,若真到了生死关头,自己肯定不敢扣扳机。
“你有枪?哪儿来的?”
“查尔斯的。”
“查尔斯?”
“嗯,查尔斯——我丈夫。”
“亲爱的,你真有过丈夫吗?”瑞德悄声问道,轻轻地笑了。
他就不能正经点吗!就不能一门心思快快赶路吗!
“那你以为我儿子是怎么来的?”斯嘉丽恨恨地嚷道。
“噢,没有丈夫,也有其他办法啊——”
“你能不能闭嘴,快点赶路?”
眼看着就要到玛丽埃塔街了,他却突然拉住缰绳。车停在一间尚未烧着的货栈旁,隐没于阴影中。
“快!”斯嘉丽脑中只有这一个字。快!快!
“有士兵。”他说。
一小队士兵穿过着火的房屋。他们虽迈着行军的便步,却个个疲惫不堪,胡乱背着枪,垂着头,累得根本无法加快速度,也懒得在乎左右两边掉落的木头和周围的滚滚浓烟。他们都衣衫褴褛,已经没有能辨识军官和士兵的标志,只偶尔能看到一顶破军帽的帽檐上还别着枚带“C。S。A(1)”字样的花环状帽徽。很多人都光着脚,有的头上或胳膊上还裹着脏兮兮的绷带。他们无比沉默地走过去了,谁都没往左右看。要不是那坚定的行军便步,他们还真像一群鬼魂。
“好好瞧瞧他们,”瑞德嘲弄地说,“这样,日后就好对孙子孙女们说,你见过这光荣大业后卫部队的大撤退。”
斯嘉丽突然开始恨他,恨意如此强烈,甚至压过了内心的恐惧,令其显得卑微又渺小。她知道,自己和后面车厢里那些人的安全都得靠他,也只能靠他,但她恨他嘲笑那些衣衫褴褛的士兵。她想起死去的查尔斯和或许已经死去的阿希礼,以及所有可能正躺在浅冢里慢慢腐烂的年轻士兵。生前的他们穿着灰军服,也是那般勇敢无畏啊!斯嘉丽忘了,自己也曾把他们当傻瓜。她说不出话,却狠狠瞪着他,眼里满是仇恨和厌恶。
最后几排士兵走过来了,末排那个枪托拖在地上的小个子士兵摇晃了几下身子,猛地站住脚,呆呆地望着前面的同伴。那张肮脏的脸疲惫不堪、神情木然,显得他活像个梦游者。他个头几乎跟斯嘉丽一样小,矮得跟身上那杆枪差不多高。那张满面污垢的脸,连胡子都没长。斯嘉丽突然冒出一个不相干的念头:这家伙顶多十六岁,肯定是地方志愿军,要么就是逃出学校的学生。
她看着看着,那男孩却慢慢弯了膝盖,倒在土路上。最后一排立刻有两人默默出列,朝身后的男孩走去。其中一个又高又瘦,一把黑胡子长至腰间。他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和男孩的枪递给另一个人,然后俯下身,变戏法般轻松地将孩子背了起来。接着,他跟在撤退的队伍后慢慢前行,肩膀因身上的重量而弯曲。虚弱的男孩像个被大人逗恼的小孩,尖声大叫:“放我下去,该死的!让我下去!我能走!”
大胡子什么也没说,沉重而缓慢地走着,直到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瑞德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的缰绳也放松了。他看着那队士兵远去,黝黑的脸上渐渐露出古怪忧郁的神色。突然,旁边传来一阵木料垮塌声,斯嘉丽看到一条细长的火舌蹿过货栈屋顶。而他们的马车,就停在这间货栈的阴影里。很快,各色火焰如三角矛旗和战旗般,耀武扬威地直冲云霄。浓烟灼痛了她的鼻子,韦德和普利西开始咳嗽,小宝宝也低低地打起喷嚏。
“噢,瑞德,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疯了吗?快走!快走啊!”
瑞德没应声,却操起树枝,狠抽了一下马背,抽得那畜生朝前一冲。接着,马便竭尽全力地跑了起来,拉着车左摇右晃地穿过玛丽埃塔街。前方是条火焰隧道,路两旁的房屋都在熊熊燃烧。就是这条并不长的窄街,一直通向铁路轨道。他们的马车一头扎了进去。一片比十几个太阳更炫目的火焰晃得他们眼花缭乱,灼热的温度炙烤着他们的皮肤,咆哮声、噼啪声和爆裂坍塌声一波又一波地传来,令人痛苦难当。仿佛要在这烈焰中永受煎熬时,他们又突然回到了半明半暗的夜色里。
马车冲过大街,颠簸着越过铁路。瑞德一路上都在机械地挥舞着树枝,坚毅冷峻的脸上却又透着几分心不在焉,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宽阔的肩膀前倾,下巴翘起,脑中想的似乎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大火烤得他满头满脸汗水涔涔,他却擦也不擦。
他们驶入一条又一条小街,从这条窄路转向另一条窄路。终于,斯嘉丽完全失去了方向,而咆哮的火焰,也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瑞德还是一言不发,只是有节奏地抽打着马背。此刻,天际的红光渐渐暗淡下去,道路越来越黑,甚是吓人。斯嘉丽很想听他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哪怕是嘲笑和挖苦。然而,他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