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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册(第3页)

看到阿希礼衣衫褴褛,手上还握着斧头,斯嘉丽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爱意和对命运的怒意。她温雅自信、完美无缺的阿希礼呀,怎能穿得如此破烂?他那双手不是用来干活的,他身上应该穿细平布和上好亚麻布做的衣裳。上帝创造他,是打算让他坐在大宅里,跟合意的人聊天、弹钢琴,写些听来悦耳、实则不需要有任何含义的美丽句子的。

斯嘉丽可以容忍自己的孩子围麻布袋做的围裙,也不在乎姑娘们是否穿着脏兮兮的旧方格条纹裙。威尔干的活比任何农工都艰辛,她也无所谓。但阿希礼不行。他太好,对她来说太珍贵,所以不该做这些。她宁愿自己去劈木头,也不愿让他受这份罪。

“他们说,亚伯拉罕·林肯也是劈栅栏出身呢。”见斯嘉丽走来,阿希礼说,“想想看,我将来肯定前途无量哪!”

斯嘉丽皱起眉。他总爱把他们的苦难说得很轻松。在她看来,这都是极其严肃的事。有时,他那些评价几乎要把她惹火。

她直截了当地把威尔带回的消息告诉了他,三言两语就全交代清楚了。话一说完,她顿觉松了口气。他当然能帮上点忙。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见她发抖,便取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呃,”她终于开口,“你觉得,我们该上哪儿去弄钱?”

“是啊,”他说,“该上哪儿弄钱?”

“我在问你。”她火了。卸去重担的放松感顿时消散。就算帮不上忙,他也该说点安慰的话,哪怕是一句“噢,我很难过”也好呀。

他微微一笑。

“回来后的这几个月,只听过一个人真的有钱——瑞德·巴特勒。”他说。

一周前,佩蒂帕特姑妈曾给玫兰妮写了封信,说瑞德赶着一辆两匹骏马拉的马车、揣着满口袋的绿背纸币回亚特兰大了。但姑妈暗示说他的钱来路不正。按佩蒂姑妈和大多数亚特兰大人的说法,瑞德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从邦联金库弄走了好几百万美元。

“别提那家伙。”斯嘉丽不耐烦地道,“他就是个卑鄙小人。还是说说我们大家该怎么办吧。”

阿希礼放下斧头,看向一边。他的目光仿佛望着某处遥远的乡野,某处她无法企及之地。

“我想,”他说,“塔拉庄园上的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南方的每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斯嘉丽简直想脱口而出:“让南方的每个人见鬼去吧!关键是我们怎么办?”但疲惫感前所未有地强烈,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阿希礼根本帮不上忙。

“看看一种文明崩塌时的结果,就知道我们最后会怎么样了。有头脑和勇气的人会挺过去,没有的那些被淘汰。目睹众神的黄昏,哪怕让人不舒服,至少也挺有趣。”

“什么?”

“众神的黄昏。不幸的是,我们南方人当真以为自己是神。”

“天哪,阿希礼·威尔克斯!别站在这儿跟我扯废话,眼看着我们就要被淘汰啦!”

她恼怒又疲惫的模样似乎触动了他,唤回了他游离的思绪。他温柔地拉起她的手翻过来,看向上面的老茧。

“在我见过的手里,这是最美丽的一双。”他边说,边挨个儿吻了吻那两只手掌,“斯嘉丽,它们强壮,所以美丽。每一个老茧都是一块奖章,每一个水泡都是对你勇敢和无私的奖赏。这双手为我们,为你父亲、妹妹们、玫兰妮、小宝宝、黑奴和我而粗糙。亲爱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活人都有危险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傻瓜却站在我面前,胡扯什么死掉的天神’。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吧?”

斯嘉丽点点头,希望他能永远握住自己的手,可他放开了。

“你来找我,希望我能帮忙。唉,我帮不了。”

他苦涩地看向斧头和那排木头。

“我的家没了,从前那些被我视为理所当然的钱也没了。我所属的世界已经消逝,我在如今这个世界一无是处。斯嘉丽,我帮不了你,只能尽量优雅地学着成为一个笨拙的农夫。而这样根本不能帮你保住塔拉。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们目前的窘境,我们都在靠你的施舍度日。噢,没错,斯嘉丽,靠你的施舍。你一片好心,为我和我家人所做的一切,我永远都偿还不清。我对这点的感受,一天比一天深。面对我们遭遇的困难,我每一天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有多无能。每一天,我都在可恶地逃避现实。这份逃避,让我更难面对新的现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虽然不是太清楚他在说什么,但她仍屏息凝神地听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在似乎离她很遥远的状态下,跟她倾诉自己的所思所想。她很兴奋,觉得自己仿佛就要窥破他的心思了。

“不愿正视**裸的现实,是我不幸的根源。开战以前,于我而言,生活不过是幕布上的皮影戏,并不真切。可我就喜欢那样。我不喜欢事物的轮廓过于清晰,偏爱它们影影绰绰,带着些许朦胧。”

他顿住,淡淡一笑,身子随着灌进衬衫的冷风微微颤抖。

“斯嘉丽,换句话说,我是个懦夫。”

他说的皮影戏和朦胧轮廓之类的东西,她全都不懂。但最后这句话,她听明白了。她知道这不是真的。他并不怯懦。他修长身躯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他家历代相传的英勇与豪侠气度。他在战场上的累累功勋,她全铭记在心。

“不,不是的!懦夫会在葛底斯堡战役中爬上大炮,重整士兵?将军本人会亲自给玫兰妮写信,夸奖一个懦夫吗?而且——”

“那不是勇敢,”他疲惫地说,“战斗跟香槟一样,让懦夫上头的速度,跟让英雄上头一样快。上了战场,任何傻瓜都能勇敢起来。因为若非如此,就会被杀。我说的是另外一码事。我这种怯懦,比第一次听到大炮轰鸣就跑糟糕得多。”

他说得很慢、很吃力,仿佛这些话让他痛苦。他就像个旁观者,伤心地听着自己说出这番话。若说话者换成其他任何男人,斯嘉丽都会认为这是一种故作谦逊、实则想博得称赞的宣言。但阿希礼说的似乎是真心话,而他的目光令她费解——没有恐惧、没有歉意,那目光中的意味,仿佛在说他要振作精神,去迎接某种不可避免,又势不可当的压力。寒风刮过她湿漉漉的脚踝,她又颤抖了一下,但与其说是因为风而瑟缩,不如说是被他这番话吓到了。

“可阿希礼,你在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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