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做晚祷吧。”埃伦如此自然地插嘴,若非斯嘉丽深知母亲的性情,肯定觉察不到她是有意打断。
弄清谁才是埃米·斯莱特里孩子的父亲虽然很有趣,但斯嘉丽知道,要想从母亲口中得知真相绝无可能。斯嘉丽怀疑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因为她经常看见他黄昏时跟埃米沿着大路散步。乔纳斯是个北佬单身汉。而他既然当了监工,就再也接触不了县里的社交活动。除了斯莱特里那种下等人,没有哪个体面家庭会跟他来往。因为在教育方面高出斯莱特里家几筹,无论跟埃米在暮色中散了多少次步,他也不愿娶她。
斯嘉丽叹了口气,因为她实在很好奇。母亲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多少事啊,她却仿佛注意不到,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埃伦会自动忽视所有她认为不得体的事,也曾试着教导斯嘉丽这么做,却收效甚微。
埃伦停在壁炉架旁,去拿一直放在小嵌花盒子里的那串念珠。这时,嬷嬷语气坚定地大声道:“埃伦小姐,你还是先吃晚饭再祷告吧。”
“谢谢,嬷嬷,但我不饿。”
“我亲自给你做饭,你一定得吃。”说完,嬷嬷便皱起眉,气鼓鼓地穿过走廊,朝厨房而去。“波尔克!”她大喊道,“叫厨子把火拨旺些,埃伦小姐回来了。”
地板被她的重量压得颤动不已。她在前厅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响,饭厅里的一家人听得一清二楚。
“说过多少回了呀,为那些白垃圾做事一点好处都没有。全是些得过且过、忘恩负义、不可救药的家伙。埃伦小姐真没必要累个半死,去照顾那些不值一提的家伙。他们就该自己买几个黑奴伺候。我早说过……”
她顺着那条通向厨房、只有顶棚的露天走廊走远了,声音也渐渐消失。嬷嬷总有自己的办法,让主子们明白她对所有事的看法。她知道黑奴兀自咕哝时,上等白人哪怕偷听一点,也有失身份。她知道要维持这份尊严,他们必须装聋作哑,哪怕她就在隔壁房间大叫大嚷。利用好这点,她可以免于责骂,又能让别人清楚她对任何事的确切看法。
波尔克端着盘子、银餐具和餐巾进来了。十岁的小黑奴杰克紧随其后,他一只手忙着系白亚麻上衣的扣子,另一只手拿了个蝇拍。拍子是由一根缠着细报纸条、比他还高的芦苇秆做成的。埃伦有个漂亮的孔雀毛掸子,但只在特殊场合才用。而且,因为波尔克、厨娘和嬷嬷都固执地认为孔雀毛不吉利,所以要用那掸子,还得经历一场家庭争斗呢。
埃伦刚在杰拉尔德拉过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四个声音就一齐向她袭来。
“妈妈,我的新舞裙花边松了,明晚我去十二橡树园要穿的,能帮我缝一下吗?求求你了。”
“妈妈,斯嘉丽的新裙子比我的漂亮,我穿粉色就像个丑八怪。为什么不能让她穿我那条粉色的,我穿她那条绿色的?她穿粉色挺合适。”
“妈妈,明晚我能待到舞会散场吗?我都十三岁啦……”
“奥哈拉太太,你信不信——嘘,姑娘们,别吵啦,不然我要拿鞭子抽人了!凯德·卡尔弗特今早去了亚特兰大,他说——你们能不能安静点,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说,那儿完全乱了套,所有人都在谈论打仗、军事训练、组织军队。他还说查尔斯顿也传来消息,说他们再也受不了北佬的侮辱了。”
面对这片吵嚷,埃拉疲惫的嘴角牵起一抹微笑,本着为妻之道,先回复了丈夫的话。
“如果查尔斯顿的好人都这么想,那我们肯定很快也会这么想。”她说。埃伦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除了萨凡纳,全大陆就数那个海港小城的人最有教养。查尔斯顿的人也大多赞同这个观点。
“不行,卡伦,明年吧,亲爱的。到时候,你就能待到舞会散场,也能穿大人的裙子。到时候,我这粉红脸蛋的小宝贝就能玩个痛快啦!别噘嘴,亲爱的。记住这点,你就可以参加烤肉宴,并且能一直待到晚餐结束。至于舞会,得满了十四岁才行。”
“斯嘉丽,把你的裙子给我吧,祷告后我就给你缝花边。”
“苏埃伦,你这腔调我可不喜欢。你的粉裙很可爱,很衬你的肤色。斯嘉丽那条跟她也很配。不过,明晚你可以戴我那条石榴石项链。”
苏埃伦站在母亲身后,得意扬扬地冲斯嘉丽皱了皱鼻子,因为后者也正打算讨那串项链。斯嘉丽冲妹妹吐了吐舌头。苏埃伦真是个讨厌的妹妹,成天哭哭啼啼,还自私自利。要不是埃伦管得严,斯嘉丽早不知给她多少耳光了。
“好啦,奥哈拉先生,关于查尔斯顿,卡尔弗特先生还说了什么?”
斯嘉丽知道母亲根本不关心战争和政治,认为那些都是男人的事,还没哪个女人能聪明到操心这种事。但可以发表意见让杰拉尔德很高兴,而丈夫的愉悦,向来是埃伦十分留意的事。
杰拉尔德高谈阔论之际,嬷嬷把一盘盘饭菜端到了女主人面前。一盘金黄的饼干、一盘炸鸡胸肉,还有一盘切开的番薯,黄澄澄地冒着热气,不断滴出融化的黄油。嬷嬷揪了小杰克一把,后者赶紧走到埃伦身后,慢吞吞地把那根纸条掸子挥来挥去。嬷嬷站在桌旁,盯着埃伦将一叉又一叉食物从盘子送进自己嘴里,仿佛一看到她有任何疲态,就要把吃食硬塞进她喉咙似的。埃伦虽然一直在吃,但斯嘉丽看得出,她已经累得食不知味,只是看到嬷嬷不肯让步的脸,才被迫继续吃。
盘子都空了,杰拉尔德才讲到一半,正在说北佬偷偷摸摸的窃贼行径,既想解放黑奴,又不愿为他们的自由花一个子儿。这时,埃伦站了起来。
“要开始做祷告了吗?”他不情愿地问道。
“嗯,已经很晚了。呀,都十点啦!”钟正好喀喀地轻声报了时,“卡伦早就该睡觉了。波尔克,请把灯准备好。嬷嬷,把我的祈祷书拿来。”
在嬷嬷沙哑的轻声催促下,杰克把掸子放在角落,撤走了盘子。与此同时,嬷嬷则在餐具柜抽屉里翻找埃伦那本破旧的祈祷书。波尔克踮起脚,抓住灯链上的环,慢慢往下拉,直到灯光将桌面照得一片明亮,天花板隐没在阴影里。埃伦整了整裙子,跪倒在地,翻开祈祷书摊在面前的桌上,双手交叉,按在书上。杰拉尔德跪在她旁边,斯嘉丽和苏埃伦还是选了桌对面的老地方,叠起宽大的衬裙垫在膝下,也好减轻点跪在硬地板上的疼痛。卡伦年纪小,没法舒舒服服地跪在桌前,就面朝一张椅子跪着,双肘撑在座位上。她喜欢这个姿势,因为一做祷告她就想睡觉,采用这种姿势不容易被母亲发现。
家仆们都拖着步子,窸窸窣窣地涌进走廊,在门边跪下。嬷嬷大声哼哼着跪下去,波尔克跪得笔直,女仆罗莎和蒂娜展开鲜艳的印花棉布,跪得特别优雅。厨娘裹着雪白头巾,显得又黄又瘦。杰克睡得昏昏沉沉,但仍未忘记尽可能离嬷嬷远一些,免得被她掐。他们的黑眼睛里都闪着期待的光芒,因为跟白人主子们一起祷告,是一天中的大事之一。虽然听不懂连祷文里那些古老华丽、带着东方意向的语句,他们心里还是会产生几分满足感。于是,众人不由自主地摇晃着身子,齐声唱和:“主啊,发发慈悲吧。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埃伦闭上眼,开始祷告,声音时高时低,令人觉得安宁又抚慰。当她感谢上帝保佑娘家、夫家和黑奴们健康幸福时,大家都在那圈黄色的灯光中垂下了头。
为塔拉庄园的所有人——包括父亲、母亲、姐妹们、三个夭折的孩子和所有“炼狱中的可怜灵魂”祈祷后,埃伦纤长的手指捻着念珠,开始念《玫瑰经》。仿佛柔风拂过,黑人和白人都嗡嗡地应答起来:“圣母玛利亚,圣母啊,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现在,以及我们临终之时,为我们祈祷吧。”
斯嘉丽虽然正伤心,还在痛苦地强忍泪水,但此时此刻,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深深地感到安静平和。白天的失望和对明日的畏惧都消失了,只留下希望。因为宗教向来只是她挂在嘴上的东西,所以带来这份慰藉的并非她对上帝的虔诚之心,而是因为看见母亲安详的脸仰望上帝、圣徒和天使,听见母亲为所爱之人祈祷。斯嘉丽坚信,埃伦与上天打交道时,上天一定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