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瑞德碰到一个之前也闯封锁线的同行,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于是一同出去聊天喝酒。斯嘉丽虽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但怀疑多半就是在贝尔·沃特林的妓院。那天,瑞德既没有下午回来带女儿散步,也没有回家吃晚饭。邦妮整个下午都不耐烦地等在窗边,急着想把一堆缺胳膊少腿的甲虫和蟑螂拿给爸爸看。终于,卢儿不顾她大叫大嚷地抗议,让她上床睡觉了。
不知是卢儿忘了点灯,还是灯自己灭了。谁都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瑞德终于酩酊大醉地回来时,屋里已经乱成一团。他甚至还没进马厩,就听见了邦妮的尖叫声。邦妮在黑暗中醒来,大喊爸爸,爸爸却不在。那小脑瓜里所有无名的恐惧顿时猛地攫住了她。斯嘉丽和仆人们点了好几盏灯,哄来哄去也哄不好。瑞德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表情就跟见到死神一般。
他把女儿搂进怀里,听着她抽抽搭搭地只说得出一个字——“黑”,立马怒不可遏地转向斯嘉丽和几个黑人。
“谁熄的灯?谁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中的?普利西,我要扒了你的皮,你——”
“天哪,瑞德先生!不是我!是卢儿!”
“看在上帝的分上,瑞德先生,啊——”
“闭嘴。你知道我的规矩。上帝做证,我要——滚出去。别再回来。斯嘉丽,给她点钱,让她在我下楼前滚蛋。好了,出去,所有人都出去!”
黑人们落荒而逃,不幸的卢儿撩起围裙掩面痛哭。但斯嘉丽没走。她看到自己最喜欢的孩子在自己怀中叫得那般可怜,被瑞德抱着却能渐渐安静下来,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刚才她无论怎么哄,也没能让女儿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此刻,那小小的胳膊却搂着爸爸的脖子,抽噎着说有东西把她吓坏了。
“所以,它就坐在你胸口?”瑞德柔声道,“它大吗?”
“噢,大!大极了。还有爪子。”
“噢,爪子。嗯,好啦,我今晚都不睡了,它一来,我就一枪打死它。”瑞德的声音充满关切和抚慰,邦妮渐渐不哭了。她用一种只有爸爸听得懂的话,详细描述她那位怪物来客,越讲越顺畅,抽噎声也越来越小。听着瑞德煞有介事地跟女儿讨论,仿佛真有怪兽一般,斯嘉丽恼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瑞德——”
瑞德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邦妮终于睡着,他将她放在小**,替她拉好被子。
“我要活剥了那黑鬼的皮,”瑞德轻声道,“你也有错。干吗不上来瞧瞧灯有没有亮着?”
“别傻了,瑞德,”斯嘉丽也小声道,“都是你惯的,她才会这样。很多孩子都怕黑,但最终都自己克服了。韦德也怕,可我就没惯着他。你如果让她尖叫哭闹个一两晚——”
“让她尖叫哭闹!”一时间,斯嘉丽还以为他要打她,“你要不是蠢货,就是我见过最狠心的女人。”
“我可不想让她长大后变得神经兮兮、胆小如鼠。”
“胆小如鼠?见鬼!她一点都不胆小!不过,你当然毫无想象力,所以无法体会有想象力的人遭受的折磨——尤其是有想象力的小孩。如果一只长角带爪的怪物蹲在你胸口,你就不会大叫大嚷地让它见鬼去?你肯定会!太太,别忘了,我可见过你像只被烫到的猫一样大叫大嚷地醒来,就因为做了个在雾中奔跑的梦。而且,这事还没过去多久吧!”
斯嘉丽吃了一惊,因为她从来不愿想起那个梦。而且,想起瑞德当初也像安慰邦妮那样安慰自己,她就尴尬不已。于是,她话锋一转,换了个角度发动反击。
“你就是太惯着她了,而且——”
“我乐意一直惯着她。只要我继续这么做,她就能慢慢克服,最终忘掉这事。”
“那好,”斯嘉丽刻薄地说,“你要是想当保姆,就得改改毛病,晚上最好清醒地回家。”
“我可以早早回家,但只要我想,还是会喝个痛快。”
从那以后,他回家的确早了,比邦妮上床睡觉的时间早很多。他会坐在女儿身边,握着她的手,一直等她睡着后自己放开他的手。直到那时,他才踮着脚下楼,让屋里的灯亮着,门也半开着,这样她如果醒来后害怕,他也能听见。他再也不想让女儿因为黑暗而恐惧。全家人也格外留意那盏亮着的灯,斯嘉丽、嬷嬷、普利西和波尔克常常蹑手蹑脚地上楼,确定灯还亮着。
瑞德也不再醉醺醺地回家,但这倒不是斯嘉丽的功劳。一连几个月,虽然不曾真正醉过,但他一直没少喝。一天晚上,他抱起邦妮,把她扛到肩上:“能给亲爱的爸爸一个吻吗?”但他满嘴浓重的威士忌酒味儿,邦妮皱皱挺翘的小鼻子,扭着身子想挣脱他的怀抱。
“不要,”小家伙毫不掩饰地说,“臭!”
“什么?”
“你闻起来好臭。阿希礼叔叔就不臭。”
“噢,那我真该死。”瑞德懊悔地说,把她放到地上,“真没想到,我家偏偏出了个提倡禁酒的!”
但从那以后,瑞德便只在晚餐后喝一杯葡萄酒。他也总会让邦妮尝尝最后几滴酒,好让她不再讨厌酒味。结果,他那原本已经开始发肿的脸颊渐渐恢复以往棱角分明的轮廓,黑眼睛下的眼圈也没之前那么黑、那么显眼了。因为骑马时,邦妮喜欢坐在他身前,他待在户外的时间也多了。那张黝黑的面孔晒得更黑,整个人看起来也更健康了。他更爱笑了,又变回战争初期那个精力充沛、勇闯封锁线、让亚特兰大群情激昂的年轻小伙。
那些从未喜欢过他的人如今看到他骑马从旁经过,马鞍前总坐着个小娃娃,都不禁露出微笑。在此之前认为跟他在一起就不安全的女人们,如今也会在街上停下脚步,跟他聊会儿天,再赞美邦妮几句。就连最严厉古板的老太太们,也觉得一个能讨论孩子病痛和各种麻烦的男人,绝不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1) 在英文中,该词与“共和党人”只差两个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