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想跟威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谈谈。”
“他们不在。”玫兰妮声音轻柔、语气冰冷。
“你确定吗?”
“难道你还怀疑威尔克斯太太的话不成?”阿奇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抱歉,威尔克斯太太,我没有不敬之意。只要你保证,我就不搜屋子。”
“我保证。但你想搜就搜吧。他们去肯尼迪先生店里开会了。”
“他们不在店里,今晚也没有会。”上尉板着脸道,“我们在外面等他们回来。”
他微微鞠了一躬,出去了,还随手带上了门。屋里的人听到有人厉声下令,只是风太大,声音被压低了不少:“包围这座房子。每扇窗户和门都得有一个人守着。”接着,便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斯嘉丽模模糊糊地看到窗口有张满是胡子的脸在窥视他们,拼命压抑内心的恐惧。玫兰妮坐下,伸出一只不再颤抖的手,拿过桌上的一本书。破烂的封皮上写着《悲惨世界》。邦联士兵们很喜欢这本书,围在营火旁读,还苦中作乐地管它叫《李将军的悲惨世界》。玫兰妮翻到中间,用清晰单调的声音念了起来。
“接着缝啊。”阿奇嘶哑地低声命令道。三个女人从玫兰妮冷静的声音中获得勇气,纷纷拿起针线活,埋头做了起来。
玫兰妮在那圈人的监视下念了多久,斯嘉丽已经说不清了,感觉仿佛过了好几个钟头一般。玫兰妮念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现在,她不仅想到阿希礼,也开始想弗兰克。弗兰克今晚表现得如此平静,原来如此啊!他曾经向她保证,绝不跟三K党扯上半点关系!噢,这就是她最害怕的那种麻烦事!过去一年的辛苦工作,全都要白费了。她在凄风苦雨中的所有挣扎、恐惧和付出,都白费了。谁能想到沉闷沮丧的老弗兰克,竟跟那帮鲁莽冲动的三K党搅和到一起?此时此刻,他甚至可能已经丧命,就算没死,也肯定被北佬抓住了。他会被绞死。阿希礼也一样!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直掐出四个鲜红的月牙印。阿希礼面临被绞死的危险,玫兰妮怎么还能如此平静地读书?他会不会已经死了?然而,玫兰妮用冷静轻柔的声音读起冉阿让的悲惨遭遇,却让斯嘉丽镇静了下来,也让她没有跳起来尖叫。
斯嘉丽的思绪飞快地回到托尼·方丹来找他们的那晚。当时,身无分文的托尼被追捕得精疲力竭。他若没来要钱换马,说不定也早就被绞死了。弗兰克和阿希礼这次若还活着,估计处境就跟托尼一样,或者只会比他更糟。屋子被士兵团团围住,他们如果回来拿钱和衣服,肯定会被捕。说不定,这条街每户人家都被北佬监视起来了,所以他们也不能找朋友们帮忙。或许,他们此刻已经策马狂奔,连夜逃向得克萨斯。
但瑞德——或许瑞德及时赶到了他们那儿。瑞德口袋里总有很多现金,说不定借出的钱,也足以让他们渡过难关。但这事还是很奇怪啊。瑞德干吗费神关心阿希礼的安全?他当然不喜欢他,甚至说过鄙视他。那干吗——但她又开始为阿希礼和弗兰克的安全担忧,顾不上去解这个谜题了。
“噢,都是我的错!”斯嘉丽在心中哀号,“英迪亚和阿奇说得没错。都是我的错。但我从没想过他俩会蠢得参加三K党!我也从没料到自己真会遇到这种祸事!但我还能怎么办?玫兰说得对。人人都有非做不可的事。我得让锯木厂正常开工!我得赚钱!现在,我说不定要失去一切。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错!”
过了很久,玫兰妮的声音磕磕绊绊地低下去,直至彻底沉默。她转头看向窗户,死死盯着那儿,仿佛窗外没有北佬士兵回瞪过来一样。其他人也抬起头,见玫兰妮一副倾听的模样,便也跟着竖起耳朵。
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歌声。那声音虽然被紧闭的门窗和大风削弱不少,仍清晰可闻。是支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歌——歌颂舍曼军队的《进军佐治亚》。瑞德·巴特勒在唱。
他刚刚唱完头几句,另外两个醉醺醺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那两人在骂他,满嘴蠢话,说得结结巴巴、含混不清。贾弗里上尉飞快地下了道命令,前门廊上响起一片沉重而纷乱的脚步声。但甚至在这些声音响起之前,屋里的几个女人就面面相觑地吓呆了。因为,劝诫瑞德的那两个醉汉,正是阿希礼和休·埃尔辛。
前门小径上的声音越来越大,有贾弗里上尉简短的盘问声、休尖细的傻笑声、瑞德低沉粗鲁的声音,也有阿希礼近乎不真实的古怪吼声:“该死的!该死的!”
“那不可能是阿希礼!”斯嘉丽狂乱地想着,“他从来不会喝醉。还有瑞德——唉,瑞德要是喝醉,反而更安静,越来越安静,从不会这样大声嚷嚷!”
玫兰妮站起身,阿奇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听到上尉严厉的喝声:“这两个人被捕了。”阿奇的手按在了手枪柄上。
“不,”玫兰妮坚定地低声道,“别,让我来。”
斯嘉丽看到玫兰妮此刻脸上的表情,就跟她那天在塔拉庄园的楼梯顶上,俯视那个北佬尸体时一样。当时,她握着沉甸甸的军刀,无力的手腕抬都抬不起来。如此温柔胆小的人,却被环境逼成了一头机警又愤怒的母老虎。玫兰妮一把推开前门。
“巴特勒船长,把他带进来。”她口气凶狠、清楚明白地喊道,“我看,你又把他灌醉了。把他带进来。”
风中,那个北佬上尉站在黑乎乎的小径上,大声道:“抱歉,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尔辛先生被捕了。”
“被捕?为什么?醉酒吗?要是得把每个在亚特兰大喝醉的人抓起来,那北佬驻军应该一直都有人进监狱吧。好啦,巴特勒船长,快把他带进来——如果你自己还能走的话。”
斯嘉丽的脑子转得不够快,一时间根本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她知道瑞德和阿希礼都没醉,也明白玫兰妮知道他们没醉。可平时温文尔雅的玫兰妮,此刻却当着北佬们的面,泼妇般尖声叫嚷,说他俩都醉得走不动路。
接着是一阵短暂又含混的争辩,其间还夹杂了几句咒骂,然后便是一阵踉跄的脚步声。有人登上了台阶。阿希礼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脑袋低垂,一头金发乱七八糟,颀长的身子从脖子到膝盖,都裹在瑞德的黑斗篷里。休·埃尔辛和瑞德也有些站不稳,但他俩还是一边一个地扶着阿希礼。若非如此,阿希礼非摔倒不可。那个北佬上尉既疑惑又饶有兴趣地跟在三人身后,站在敞开的门口。他那些部下则越过他的肩膀,好奇地张望着。冷风呼呼地往屋里灌。
斯嘉丽又惊恐又困惑,瞥了眼玫兰妮,目光又落回浑身瘫软的阿希礼身上,突然有些明白了,差点脱口大喊“但他不可能喝醉”。还好,她及时忍住了。她明白他们都在演戏,演一出生死攸关的戏。她自己和佩蒂姑妈都不是戏中人,但其他人是。他们像演员一样互相暗示,上演一场早已排练好的戏。她虽半懂不懂,但也足够明白——自己得保持沉默。
“把他放在椅子上。”玫兰妮气愤地吼道,“而你,巴特勒船长,立刻离开这儿!又把他灌成这样,你怎么还有脸上门!”
两个男人慢慢把阿希礼扶进摇椅,瑞德身子踉跄,抓住椅背才勉强站稳。然后,就听他恼火地冲上尉道:“我就得到这样的感谢,真是太棒了,不是吗?没让警察把他抓走,把他送回了家,他还一路冲我大叫大嚷,又抓又挠!”
“还有你,休·埃尔辛,我真为你害臊!你那可怜的妈妈会怎么说?不仅喝醉,还跟——跟巴特勒船长那种喜欢北佬的南方佬出去!噢,威尔克斯先生,你怎能做出这种事!”
“玫兰,我没有多醉。”阿希礼含混不清地嘟囔着,面朝下扑倒在桌上,脑袋埋在双臂间。
“阿奇,送他回卧室,赶紧上床——就跟平时一样。”玫兰妮下令,“佩蒂姑妈,请快去帮他铺床,还有,噢!”她突然哭了,“噢,他怎么能这样?他答应过我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