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刷厂搞排版的阿芳总感觉胸部疼痛、呼吸困难,她咳嗽不停,开始是咳痰,后来居然咳出了血。到医院检查:矽肺。但这时她已被厂里炒掉。阿芳一打听,原来这个厂每三个月-至多半年-要将全部员工炒掉,再重招新人。由于长期吸入大量含有游离二氧化硅的粉尘,矽肺,是印刷厂工人的常见病。
阿芳一点都不急躁,也不执拗,她太过安静和软弱了,而这种性格的培养,在她皮肤还很稚嫩的时候,就已开始了。一听到喊她的名字,她的脸色就发白。病人可以顺从驯服,阿芳却达到了极致:两只手放在大腿两侧,伸长脖子,眼睛直直地望着医生。
在家具厂工作的刘佳丽,面貌原本是清秀的,但因两腮削了下去,眼窝深陷,变得憔悴干瘪。
甲醛中毒后,刘佳丽的手开始脱皮,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晚上睡不好觉,就连白天午睡时,也会做噩梦。神思恍惚中,她被厢式货车撞倒在路边,住进医院后,总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在她那乌亮的眸子里,总闪烁着两只受惊的小鹿,东躲西藏,彷徨疑惧,但在偶尔的一瞬,她又眉头一皱,眼仁里燃起两团火。
罗医生和刘佳丽开始对话。
问:“现在是哪一年?”答:“83年吗?”
问:“不是问你哪一年出生,是问你今天是哪一年?”答:“唔……83年吗?”
问:“今天是几号?”答:“唔……(羞怯地捂嘴笑)”
问:“不要笑。再想一想。”答:“唔……”
问:“你今年多大了?”答:“二十九?”
问:“对,没错。那你是哪一年出生的?”答:“83年?”
问:“太对了。那今年是哪一年?”答:“2004年?”
问:“一九八三加二十九等于几?”答:“三加九,等于二十一啊!”
问:“啊?三加九是十二才对啊!那九加三是几啊?”答:“九加三,是十三啊!”
问:“什么?!你掰着手指头和脚趾头都能算出来的啊!你看,九个手指再加三个,是多少?九后面是十、十一、十二!”答:“唔,唔,十二……”
问:“你每天都要念数字的啊!你不能把数字都忘掉了啊!”答:“唔……”
问:“三加七和七加三有区别吗?”答:“有!”
问:“你孩子多大了?”答:“七岁。”
问:“你孩子叫什么名字?”答:“刘佳丽。”
问:“刘佳丽是你的名字,我问的是你孩子的名字。”答:“叫……刘……忘了。”
问:“你是儿子还是女儿?”答:“女儿。她叫刘……哎呀,真忘了。”
问:“啊?昨天不是还记得吗?那昨天,我讲了什么故事?”答:“多耳盗铃!还有,足、画、添……”
问:“哦,画蛇添足?那是前天讲的;昨天讲的是掩耳盗铃。”答:“唔,掩耳盗铃……”
……
这场生发在医生与病人间的对话,既清晰又混乱,既明亮又悲哀。我听得喉管里痒痒的,像要有个虫子从口里爬出来。
“练习放松术”,来得正是时候。
罗医生点开电脑里储存的轻音乐,让音符通过音箱传递出来。他让大家闭上眼睛,压低声音说:“放松……放松……如果想发火,那就先捏拳头,紧紧地捏住,然后再松开,要体会那松开后的感觉,那就是放松,要学会在生活中放松……”
这个放松过程持续了二十分钟,我以为治疗要宣告结束,但是没有,接下来进行的,是成语练习。
罗医生念:“口是心……”病人答:“非。”以此类推:“七上……八下”“三长两……短”“一五……一十”“大同……小异”“无中生……有”;再一起读唐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用歌曲疗伤,我并不吃惊,但罗医生选择的歌居然是《遇上你是我的缘》:
高山下的情歌
是这弯弯的河
我的心在那河水里游
蓝天下的相思
是这弯弯的路
我的梦都装在行囊中
一切等待不再是等待
我的一生就选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