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出逃
一
小琴是离家出走的。
她来樟木头后,舅舅给我打电话,让我劝她回家。我说让她在外面长长见识也好,舅舅冷笑说,她是甜的吃腻了,自找苦吃。
舅舅的电话让我忆起小琴的模样:扁平鼻子,单眼皮,瘦削而羞怯。
舅舅家远离哈密市,在临近沙漠的白杨村。黄泥土坯房,红柳栅栏围起个菜园。穿过沙土路,二十分钟到达果园,种着杏树、桃树、红枣树、葡萄树,但最能挣钱的,是哈密瓜。我曾在这个世外桃源住过两周,小琴跟前跟后,告诉我哪儿种瓜最甜。有些城里见不到的老品种,舅舅种在菜园里,产量低,不好销售,只自己吃。那味道,像舌头上装了个跳板,能让人一下子弹起来。在风沙、干旱、炙热的折磨中,哈密瓜一点点浓缩,将身体凝结成一包明亮、甘甜的糖块。
舅舅的果园,让我既感到亲人相拥的温暖,同时又心如刀绞。
舅母年轻时还算清醒,到中年,臆想让她发狂,常**奔跑在荒原。舅舅把她关在简陋的土屋中,不见任何人。小琴偷偷带着我去看她。从门缝望去时,我的腿抖得厉害:里面的那个女人壮、胖、老,头发披散,两眼浑浊。
我以为她见到有人窥探会变得狂躁,但她却安静地倚靠在墙角,没一点反应。那一瞥让我深深受挫,让我觉得我们不过是些稻草人,对他人,帮不了一点忙。我记得她刚结婚时的模样,戴块青色头巾,一低头就抿嘴笑。小琴的模样不像父母,她放大了他们的缺点,但她是个机敏的姑娘,从花粉和尘土中穿过时,总恶作剧地扬言要将我一个人丢下。这是很可怕的,周围空**,喊破喉咙也无人应答。
我按地址找到工业园时,还没到下班时间,太阳穿过树枝,令街道铺满豹斑。工厂的电动门如手风琴般被拉得饱满,门口写:“禁止带盒饭入园,禁止12点之后入园。”告示栏里,贴着各种各样的罚款通知。岗楼内,警卫穿着制服,守着个横道木,监督来往人员和车辆登记。门内多为六层楼,庞大、坚固、幽暗,窗户上反光的绿玻璃,将里面任何动静都一笔勾销。楼宇间拉着红标语:“欢迎你,来了就是一家人。”宿舍楼的长条阳台上,胸罩、短裤、线衣、袜子、衬衫、牛仔裤等被吊起,再瘦瘦地飘垂而下。门口电线杆下,三个半人高的敞口垃圾桶,草绿色,形成三个魔圈,散发出巨兽混杂、沉默、忍辱负重的味道。榕树上挂着牌子,黑墨汁写:“叉车、吊车出租,电话XXXX。”树根下,一堆蜂窝煤烧后的砖红粉末,像衣领一样将树的脖颈围成一圈。
快下班了,玻璃柜子里摆出蒸菜:一元海带丝,两元土豆片,三元肉末茄子,四元猪肉片……快餐店是个长条黑洞,橘红桌面配蓝凳,餐柜上写:四元起餐,点菜计钱,丰俭由人。门前停辆货车,黑脸男人将两袋大米叠加在肩头,闷声扛进去。车厢内的塑料餐盒装在塑料袋中,标注:一次性降解环保餐具。隆江猪脚饭五元、八元、十元,另有卤鸡饭、卤鸭饭、肉卷饭……高悬的招牌,像一双双钩子,把人的胃翻转过来。矮胖的女人在烙饼,圆形烤锅内清油沸腾,爆炸声从面团底部裂开,她用力压上锅盖时,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响,煤烟爬进她的嘴角,她缩回舌头空嚼着。所有的小店都饿了:湘赣木桶饭、避风塘奶茶、东北饺子馆、西北拉面、大药房、手机医院、邮政储蓄所、电脑联网售票点、红白蓝三色蛇身旋转烫染店……饥饿成群地,一股脑儿袭来,让黄昏中的小店闪避不及。
下班铃响起,满街滚动着款式简单的蓝、粉、绿工装,每件衣服都带着浓重的机油味、汗腥味,僵硬呆板,左胸处标着XX电子、XX集团,像徽章,像夜光表上闪闪发亮的圆点。她们是这个小镇最重要的女性群体,但我在电影院、娱乐场和公园,很少能看见她们,她们被厂房的院墙圈起来,一千人、两千人、三千人,住在同一家厂子的宿舍楼内。她们的差别仅在于一丝气味、一个姿势、一个侧影,本质上,她们具有同一性。她们有着小小的身躯,小小的希望,小小的明天。她们的一切都那么小,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可风一吹过,那汇聚在一起的阴性体味却又浓得让人发颤。
小琴站在厂门口的绿荫中,穿着粉工装,依旧保留着小女孩的轮廓。如果我不能把她从工装洪流中分辨出来,她就会消失,像从未存在。
我们为对方震惊,面对面时,反而有种古怪的平静。
她已长得高出我半个头,染过的棕发束成马尾,长长的刘海斜斜遮住额头。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小琴在家里帮父亲干了一季农活。仲秋的一天,她将小包丢在红柳栅栏外,穿着家常的衣服出了门。她坐上火车,出星星峡,穿河西走廊,过陕西、湖北,抵达广东樟木头。工业园中的鞋业厂、五金厂、纸品厂、玩具厂、制衣厂、电子厂……都在招工,女工更是宝,抢着要。这条街的兴旺劲儿,远非热闹可形容,简直是混乱、喧嚣、沸腾,无论白天或黑夜,订单、交易、出柜,一股说不清的干劲儿笼罩在这里,形成股特殊磁场。
开工第一天,车间塞满了人,像成熟的葡萄串,一个挨一个,不留丝毫空隙。但小琴并没有厌烦,反而安稳坐下。在拉线旁的时间一长,人会感觉整个世界在滑动,目之所及所有东西都在从自身漂离,但同时又还在那里,物体之间的空隙上下波动起来:拉线变得散碎,电线和灯,底座和按钮,全都柔软起来,和自身影像重叠。如果她闭上眼,车间就会从脚边的某个地方翘起来。她拼命和自己斗争,隔着裤子拧了大腿一下,在惊悚的疼痛中瞪大眼。
小琴的家远在新疆哈密白杨村,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个外人,整个就是座废墟。舅母是急疯的,而小琴不会,她出生在小村,从小就习惯了荒原。舅母是舅舅从甘肃老家花钱找来的媳妇,一到白杨村,被望不到边际的黄沙梁吓得软在地上。原本性情活泼的舅母,患上产后抑郁症,可舅舅太忙,天真地期待时间能抚平妻子的焦虑。
到小琴六岁,舅母用榔头砸碎家具、**往公路上跑时,舅舅才大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舅舅将舅母锁在土屋,定时放些食物。尽管舅母不断哀求,但舅舅始终没有将她放出来(舅舅的血液里,充满了地主的骄傲)。小琴试图帮助母亲从土屋中逃走,可舅舅的暴戾总让她丧失勇气。
小琴是在村里读完小学和初中的,一个班六个人,只有一个老师,教完全部课程。高中时,她考到市区寄宿学校,舅母在她上学后的第二周去世,埋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小琴认为是自己的离去夺走了母亲的生命,从此,落入万劫不复的黑暗幽谷,自责纠结,内心翻腾着苦涩。少年老成的她,几乎完全是一个人孤身奋战,试图寻找生活和心灵的居所。高三毕业回家,小琴无意中发现在她母亲的遗物中,有张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图片,是香港夜景,璀璨的灯光装饰在摩天大厦上,发出诡秘的光芒。
也许正是这张照片,让舅舅窥视到舅母渴望城市的秘密,成为他对妻女迁怒式折磨的源头。他的粗暴也许源自天性,但同样也是男性骄傲使然。
小琴的出走携带着双重意义:她同时要帮助母亲实现梦想。
当她离开家乡朝靠近香港的樟木头出发时,一面放弃了可以仰仗的屏障,一面试图摆脱来自父亲的限制和束缚。小琴不能总在痛苦阴郁中生活,她的自卑和伤痛,必须在出走之路中层层剥去,这条路同时也是救赎之路。
小琴在电子厂里干“检查”,坐在机器轰隆的传送带边,不能交谈,查看电器底座是否合格,挂片是否断裂,电线长度是否达标,通电后绿灯是否亮,是否漏线。女工们的手像上足马力的梭子在翻飞。这活儿没难度,但要求人不离岗。每个人都有张离位卡,上班时离开工位,得由拉长签字许可,记录下离位时间和次数,每日限两次,每次限五分钟。若卡上次数用完,上班时便不能再离开,就是尿裤子也不行,否则以迟到论处。
第一天上班,小琴努力把身体和木凳融为一体,可臀部如针扎,小腹憋得难受,尿意强烈,但她已离位一次,再不敢起身。小琴简单叙述了自己的生活后,掏出款新手机,翻出宿舍照片给我看:四张高低床,挤在一间小屋中,满满当当。工厂实行准军事化管理,每日凌晨五点半响起床铃,上厕所、洗漱;六点,做广播操;六点半,早餐;七点,打卡上班。超过七点半,卡钟自动跳到红字。若打出红字,计工资时,每次红字罚款二十。她每月的工资有一千五,要精打细算才能维持。
我劝她不如回家,何苦这么拮据。
我知道,舅舅的果园这几年盈利不少。其余不计,单那新鲜的大杏子,装在纸箱摆在公路边,一箱两百元,一季便能收入上万。用最粗糙的算法也可知,舅舅的年收入在十万以上。那果园多惹眼,躺在树下就能收钱,方圆百里的小青年做梦都想娶小琴,见了舅舅,脸腾地先红起来,做贼心虚般结巴起来。
可小琴却逃跑了。
舅舅不仅丧失了继承人,更觉颜面扫地。他一辈子要强,好歹将妻子体面地送入地下,没想到,女儿却闯了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