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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尖叫的兰花(第2页)

老板给了普工罗春花这个面子,不为别的,只为十六年“沧海变桑田”。十六年过去了,厂子虽略有盈余,但却错过了辉煌发展的良机,只在勉强维持原状。十六年前,厂门口挤满找工作的人,现在,不仅招工难,招女工难,招年轻的女工,更难。

可赵兰花却不争气。

来了个韩国客户,她端来一杯水,滚烫,茶叶几乎要溢出。客户谈得专注,端起杯子就喝,被烫得大叫。“粗糙啊粗糙!”老板皱眉。

在电脑上整理会议记录,五笔打字没问题,可她打出来的字,不是别字就是错字,老板又一次皱眉,“粗糙啊粗糙!”

制作工资表,该扣的钱没扣,该加钱的不加,一塌糊涂。这一次,老板寒着脸孔,不再说“粗糙”,直接摊牌:“拿回去重算,再错,钱从你工资里扣。”

赵兰花在宿舍里哭鼻子,大吵大嚷,说不干了,要辞工。罗春花面色凝重如铁,摆手道,不行不行,一万个不行。她知道,像赵兰花这样手持一张高中毕业证、刚从内地到珠三角并无一技之长的女孩,找工作,只能从普工干起。普工……罗春花浑身一哆嗦。她是在火车站,从女儿那两条又细又长的腿上发现时光流逝如闪电的。几乎是一眨眼,那个小毛孩便长成大人;也几乎是一眨眼,她这个年轻女子,变成了老女人。罗春花感觉有把刀,把自己一生中最美丽的那截时间,硬生生剁下来,而不管头和尾。

千言万语一句话:“不能辞工……”

那段时间,我在这家电子厂做普工,和罗春花在一条拉线上。她知道我懂电脑,便央求我帮帮女儿。我摆手拒绝,不行不行。下班后,在饭堂,她像是闲聊,又像是存心说给我听:“她爸爸,死得好惨!那开车的人,早逃了!唔,到哪里找?找个鬼哟……”

一团饭哽在喉间,咽不下去。我感觉祥林嫂从另一个世界里,晃悠悠而来。

我带着赵兰花去小街的网吧。黑暗逼仄的空间,烟雾缭绕,浊气冲天,每个人的脸上都晃动着一层光,和日光下的模样完全不同。赵兰花的表情是谦抑的,一双眼深凹、明亮,那不是她的眼,而是罗春花的。

她出生于1994年。这一年,我大学毕业,刚开始工作。我是在如此近距离地注视这张青春面孔时,才陡然发觉,我们是两代人!我将怎么引导她走过这些工作的险滩泥泞?即使我再努力地叙述,所展示的,也不过是都市生活的半截山水,而无法实现全幅写真。

我教她制表,移动横线和竖线,核算数据时,“不怕慢,就怕错”;我用搜索引擎,找出做会议记录时出现频率较高的汉字,让她抄在本子上,叮嘱她背下来;我告诉她,“酒满杯,茶半杯”,“上衣最好有袖”,“胸罩最好肉色”……

“真的吗?”“是这样哦?”“没想到啊!”

她举起手指,犹犹豫豫,点下去,再点下去。

即便赵兰花表面上显得无所谓,但是,某种被轻视后的疼痛,已潜入她身体的内部。每一条横线竖线,每一个字词成语,每一项举止的分寸禁忌,事实上都不像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要完全消化它们并熟练运用,全靠她的综合分析能力以及实际操作能力。

我开始思索:东莞,中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地区之一,虽然也有绿树、山坡、农田,然而,这里的主角却是厂房、烟囱、厢式货车。对赵兰花,这个两岁丧父、母亲离家,过着类同孤儿的生活的女孩来说,她所知的古老中国的乡村常识,在这里被全盘颠覆,她将进入一个扩大的、躁动不安的新世界,她想在短时间内融入工业生活,必须要挺过一个艰涩的对接期。

从网吧出来,罗春花坚决要请客:“不是快餐,而是点菜哦。”她的神情既像乞求,又像强迫。她说,如果我拒绝,那就是看不起她。于是,我们来到附近的川菜馆。

等菜的空隙,我说起电子厂旁的那幢楼,就是以前的收容所。罗春花“哎哟”了一声,说刚来打工时,有一次到深圳老乡的出租屋玩,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是查暂住证的,吓得不敢出声,硬是把一只小狗活活捂死在被子里。那只狗的脊背乌黑,蹄子雪白,眼珠像玻璃球哦。

没想到,赵兰花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她本来就高,突然间俯瞰下来,像要审判自己的母亲:“你……你这个刽子手!”

嘈杂的小店突然变得像个大锅,有个锅盖从高处压下来,每个人都憋闷着,喘着粗气。

赵兰花是美丽的。即便如此愤愤然,都难掩迫人的青春。她的皮肤整齐平缓,肌肉紧绷光滑,眼睛明亮如水晶。而她盯视的那个对象,皮弛肉松,头发枯干,颈上缀着一圈圈肉纹,像混乱的黑项链。

那种鄙视的眼神,宛如割肉。

孩子,你不能这样……我想即刻站起来。孩子,你看看你妈,她像甘蔗渣,从她身体里挤出来的汁水,养育了你……然而,我忍了又忍,将舌尖上的话咬碎,吞下喉咙。

罗春花的眼神像得了角膜炎,泪眼婆娑起来:“你妈的命重要,还是狗重要?”

我的心一阵战栗:收容所这三个字,并没有死去,它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打工者心头。在这个毗邻原收容所的工业园里,在这间小小的川菜店里,这对母女发生的争执,凭我个人之力,是无法解决的,它必须由这个时代来回答。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想知道,母女关系应该如何相处。我想知道的是,在这样的时代,是什么力量,让这对母女变成了“这样的母女”?

女儿不理解母亲的举动,觉得她一定是疯了,居然活生生扼死一条生命;而对身处非常状态的母亲来说,狗叫便意味着进收容所,至于到达收容所后会遭遇什么,老乡们早已口口相传,人所共知,于是慌乱的母亲,选择了拿起被子,捂住小狗。

女儿的嘴角弯着,挂着淡淡的笑,就那么看着母亲。罗春花的眼泪好像不是**,而是固体,噼噼啪啪砸下,一连串巨大的珠子,震得桌面轻动。

母亲的这种崩溃在女儿看来,是不可理喻的,而这误解,愈发让母亲痛苦。

我站起来,拽着赵兰花坐下,劝她:“那时候情况特殊,你妈也不是存心的……”

赵兰花坐下后,浑身发抖。我知道,她并没有原谅罗春花。这一代“90后”的年轻人,要过十年、二十年,等自己被坚硬的社会磨得遍体鳞伤时,才知道作为“70后”的父母那一代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尴尬与艰辛。

气氛从这个时候开始发生了改变:无论母亲说什么,都会遭到女儿的否定。

母亲:“以前工资多低,现在好了,工资涨了那么多。”女儿:“你怎么不说物价也涨了?”

母亲:“你不要把钱都买成面霜,把脸擦得那么白有什么用,要学会攒钱。”女儿:“你去大街上看看,哪个女孩不化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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