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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面生命(第2页)

直到初中毕业,阿月的身体还没长开,黑瘦蜡黄。

当跟嫂子去城里拾破烂时,阿月第一次见到高楼,整个人被打晕了,晕过后,那感觉像凝固在身体里,再也挥之不去。听说有种病叫“恐高症”,她想,如果有一天,站在高楼上往下看,就算得了恐高症,也心甘。于是,她对嫂子说想要南下打工,看高楼。嫂子瞪大眼睛,惶恐之色溢于言表,她本想说些劝阻的话,可看到阿月没有长开的脸上,漾起一圈圈**的笑容,便掩住了嘴。

每一个村,都有像阿月这样的女孩,长到半大就出门打工,有的发财,有的嫁人,有的失踪,有的残废。嫂子自己也想出门,怎奈年龄一大把,皮肉松弛,只好作罢,现在,她不能拦着阿月不做梦。可私下里,村里人都嘀咕:说到底,她不是阿月的亲妈亲姐,没拼死劝阻她。

于是,某个日子,阿月坐上车,离开了小村,离开了家。当她向嫂子挥手,看到她像母鹿般,在眼皮下挂着两道深深的泪痕时,心头陡然生出一个念头:她将再也不会返回。她举起手臂,像电视里的人那样飞吻。这个充满仪式感的动作,她不仅做给嫂子,更是做给小村、故乡和亲人。

她和那群女孩子在大巴车上的旅行并不松散,反而艰苦、曲折:低低的太阳,雾霭中的树木,长满杂草的荒野,风格刚劲的地平线,交替出现的水塘,一弯小河,一个干瘪黑瘦的行人,不断后退的风景如一扇扇不断打开的门。她不断用指甲去掐蚊子叮的红肿块,试图挤出里面的毒汁,又不断抬头,看车窗外远处的山,近处的山,重叠在一起,有人居住、无人居住的山……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小村,原来被一座座山峦高低起伏的弧线所阻挡,而城里高楼的线条,却整齐、黝黑、笔直,宛若刀切,有一种恍惚山体所没有的强硬、尖锐。

阿月昏沉沉地睡去。

大巴车穿过东莞市时夜幕已低垂,五颜六色硕大的灯悬浮半空,像灯笼,隐隐闪现;黏糊成一片的房屋,一排排,改变了形状,像要挤进车厢来;有一刹那,一辆又高又壮的卡车直愣愣钻出微光,马上要撞过来,又像能移动的桌子般,被拽到旁边。

来到镇上已是深夜,穿过芭蕉园和荔枝林,车停下来,展现在阿月面前的,除一条向外延伸的公路外,就是几排低矮的瓦房,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高楼。跟在主管后面一步步走向食堂时,阿月对那个穿着格子衬衫的肥胖后背充满怨恨,甚至比对那些出现在车窗外,一圈圈没完没了的山峦的仇恨还要强烈。

一下车,这个男人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群疲惫不堪的女孩,让她们可怜的心脏不得不颤抖起来。“打起精神来,好吗?”他边走边用生涩的普通话说,像在催促一群小马驹。

第一顿饭有鱼有肉:鱼是小鱼,充满土腥味,肉是白花花的肥猪肉,菜是水煮的,没有葱蒜辣椒,女孩们根本吃不下,随便扒拉了两口,便哗啦啦倒入垃圾桶,引得主管伸出紧张的拇指,瞪眼跺脚,扯直嗓子骂她们。她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只能捕捉到几个词:乡下、浪费、该死……那花格子衬衫似条条彩色水管,要从身体里爆裂开。

这是阿月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愤怒。

在村子里,只有癫痫病人发作时,身体才会变形成这样。

如果是她做了错事,嫂子总是先叹口气,再捋捋蓬乱的头发,以受伤的母鹿之眼,无言地望着她,于是,她马上就改过自新,懂事起来。

第一天上班,啥都不干,先认电子元件、线路板、电阻、电容……一周后,阿月已基本认清,到仓库领料时,甚至不需要组长带着,一个人去,将料拿回来,先放在小库房存着。

她慢慢适应了这里的饭食,身体像是冬眠后的蛇,不断蜕皮,肤色由黑转红,干瘪处充盈,身体底层的某处,有了**。她变得格外饥饿,总吃不够,半夜起来,老鼠般窸窸窣窣打开零食,往嘴里填,再用舌头去舔唇边的碎渣。

一切都很顺利。

可是,一得意就出了错:她不知道排阻不能通用,将该用A型的地方用了B型,等到主管发现时,已用错了很多,不得不将所有元件都报废。这一次,当那些彩色水管向自己喷射愤怒时,阿月觉得并不那么难受,她已逐渐适应了这种肆虐的坏脾气,并且机敏地认识到,她在这个厂子的日子算是到了头。于是,她反而不紧张,只静静聆听,晚饭时,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发工资时,她被扣得所剩无几,但却像在预料之中。她并不多言,只递交了辞职书,拎着包离开。

走出厂门,站到小街上时,她的太阳穴嗡嗡作响,双腿开始发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这个貌似乡村的地方,处处充满虚假气氛,那些夹杂在厂房中的农田,像雀斑,并不那么讨人喜欢,她知道,她必要告别那些和农田杂糅的想法,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于是,她愣愣地朝前,走到肚子饿了,便蹲下来。她看到路边小卖部有公用电话,发狂地想打通家乡邻居家的电话,让他们找来嫂子,告诉她,“我要回家”。但是,她用颤抖的手捂住胸口,将那个想法扼死。

她不能这样回家……这个失去父母和兄长的孩子,孤苦伶仃的孩子,无家可归的孩子,她的倔强让她耻于这么做。于是,她买了块面包,向店主打听哪里还有工厂,越近越好。

傍晚时,她走到那家工厂,面试时,说自己是熟手,懂得电子厂的各种规定、责任和惩罚。

到第二家电子厂上班后,阿月白了,胖了,高了,一下班便看连续剧,学粤语。她嘴里的两根舌头,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离,一会儿打架,她费劲地将它们捋顺,使之成为一个精巧装置,一旦启动,便输出一堆新词汇。此前,她若听到它们,会忍不住蹙脸、瞪眼,厌恶不已;三个月后,她磕磕绊绊,能说出短句;半年后,她已说得很流利。那个花格子主管在她脑海中打下了深刻烙印,让她意识到,只有打通语言关,才能让自己自由。

从一个小孤女变成性感少女,阿月用了“一眨眼的工夫”。

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阿月:气色红润,眼神鲜亮,两片娇嫩的嘴唇有点傻气,但却在微笑中张开。命运给了她一种眩晕的快感,让她的成长之河在被堵塞后,畅通起来。似乎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影响到她,所以,当她迎来对手时,浑然不知。

阿丽敲门后,和她攀老乡,之后,不断问她借钱。阿月有求必应,但阿丽并不感恩,反在背地里添枝加叶,说她如何坏。阿丽脾气暴躁,尖嘴滑舌,天性中有种占有欲,对任何优于她的事物,都会陷入疯狂嫉妒。她已懂得卖弄风情,常陷入月夜般的阴郁中,而阿月,还处于果树刚开花的芬芳中,显得拙手笨脚。

阿月听说旁边玩具厂招文员,便偷偷跑去面试,因为会粤语,又有工作经验,当即被录取,厂方让她尽快来上班。第二天,当她辞职,拎着箱子来到玩具厂时,招工的人告诉她:人已招满了。她拖着箱子往外走,一出厂门,人便软了,坐在马路牙子上起不来。

门卫看不过眼,跑过来告诉她,你们厂有个女的,烫着头,一早就跑来,说你在厂里表现不好,没来多久就想跳槽,心猿意马!昨晚,阿月只把跳槽的事告诉了阿丽,她还说:“恭喜你高升,等发了工资,我给你还钱去……”

阿月没地方去,只得先找家小旅馆住下,吃了碗泡面后,到周围转,看到招工启事就凑上去,晚上回来,脚底板疼得不想挨地。

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应聘到第三家电子厂后,居然因为会粤语,被派去招工。

招工可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美差,这种命运的倒错,连阿月自己都惊诧不已。前一天,她还四处奔波找工作;后一天,她就有资格站在厂外招别的人来上班。前一天,她还是条鱼,游动在水族馆的海水中;后一天,已变成人,看那些鱼在透明的缸中游来游去。在长长的队列里,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阿丽(而阿丽同时也看到了她)。因为震惊,那张标致的面孔显得毫无风韵,眼神乖戾。

一瞬间,阿月处于强烈的窘迫中,一种不知所措的伤心让她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她的脑海里,像火车穿过山洞般,她看到两个同乡的女孩,在过去的那些时光,共同置身于一系列快乐或烦忧的事件中,将生命中的某些时期,互相重叠在一起。而现在,那一切已遥远得不能忍受。

与其说阿月恨阿丽,不如说阿月通过伤痛,第一次将自己的命运看得如此清晰:她们跑来跑去,像不驯服的老鼠,要在这个时代给自己找个栖身的角落,在她们头顶,是更大的天空,在她们脚下,是更阔的暗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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