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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肉身(第2页)

现在,大女儿上寄宿学校,一年学费四千。“就是砸锅卖铁,这四千元,也得备着啊!”

他描述他的“打工经”:到建筑工地当小工,一天能挣个两百三百的,但很累,干几天就想歇息;到工厂打工,舒服,钱少,加加班,每月也有两三千。但他感慨自己总是存不上钱,原因之一,是他无法做长期工,只能打流动短工。他干过的工作,时间最长的都不超过一年。“农忙时,我要赶回家给老婆帮忙啊。”另一个原因:两个儿子还小,容易生病,一次感冒,“花个五六百是常事”,这些杂七杂八的花销加在一起,就是块大石头压在他的背上,夜里睡觉,总使他感觉喘不上来气。

手术后,他转到康复中心,依旧噩梦连连。疼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令我骇然:他的右脚原先就有残疾。他母亲怀孕时出去割草摔了一跤,令他早产,一落地,医生就看出他的右脚不灵便。而现在-咣当-左脚也出了问题。

“我以后怎么去找活儿?!”

吴生像某种小动物,辛勤而胆小,随便的一阵急雨或狂风,就能让他匆忙逃窜。而现在,他身体里潜藏的汁液被蒸发掉,他变成了一具干瘪之物。他的脚虽然还保持原型,却已成为身上的一个特殊器官,脆弱而易碎,要小心翼翼对待才行。

他想到自己从小没父母,吃尽苦头,总会借给更穷的人钱;他想到这次事故如果处理得不合理,他便要去找个啤酒瓶;他想到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老板和社保局的人都很熟,事情不能搞得太僵;他想到如果老板不开厂,自己还得在家里种田,没工打;他想到他打工的这个厂,老板还不算坏,有些老板真的很坏很屌啊,开的是黑工厂,进厂的人都是黑工人啊……吴生的诉说像在复述一个梦境,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诉说的内容,只满足于诉说时有听众。

这时,罗医生推门进来,一见到他居然问:“吴生,还在想啤酒瓶的事?”

罗医生翻开病历,开始对病人做测评。

问:“想不想发脾气?”答:“厂里不按规定赔,我就发脾气!”

问:“摔东西了吗?”答:“想摔,但还没有行动……”

问:“吃饭胃口好不好?”答:“吃饭不正常,到饿透了,才想去吃。”

问:“晚上睡得好吗?”答:“脚都疼死了,能睡得好吗?!就整晚整夜看电视。看连续剧。”

问:“受伤的地方有没有力气?”答:“你说,能有力气吗?!”

问:“日常生活能不能自己做?”答:“我就一个人,不自己做,谁做?!”

……

罗医生开始对病人进行心理辅导:

“人,随时会受伤,要用乐观的心态来对待。日本有个试验,在不同的米粒上写不同的话,再把米粒放进冰箱里,一个月后,写着表扬的米粒完好无损,写着咒骂的米粒变臭了。是不是很神奇啊?有人对着青草说,我要用开水烫死你,你猜怎么着?那叶子,自己就蜷缩起来了!

“你要和老板沟通!你和老板是利益关系。你受伤,老板要掏钱,他当然心里不舒服,像割肉,你要理解。你是弱者,要示弱,不要逞强。你没钱、没关系、没大树,和老板吵,是鸡蛋碰石头,你搞不赢他的,最后,还是你吃亏……

“只要是在工厂受伤的,工资和受伤前一样,厂里要发平均工资给你,记住,是一千三百六哦。有个人,被吊车的链条扯住,差点没了命,住院后做了工伤认定,每个月都能领上工资的哦。你要把医院开的单子都拿好,没有单子可不行,记住了啊!”

病人两眼圆睁,双拳紧握,浑身肃穆,好像医生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深思,又好像随时要对那些话提出质疑。

医生继续对病人说:“你拿酒瓶子砸人家脑袋,你就要坐牢,那你老婆和孩子怎么办?”

声音低沉了下来:“你拿到补偿,开个便利店,或干点什么别的小买卖,难道不好吗?”

-这是医生给病人提出的建议:让他恭顺地、无声无息地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我看到吴生的脸色有了变化,先是嘴里嘟哝出一串不连贯的话语;然后,狠狠地盯视医生,嘴角浮出冷笑;继而,几乎要腾地站直身子,但又隐忍着,坐在凳子上发抖。

罗医生说出的词语都是被剪裁过的-甚至,被剪裁得相当精确-这些词语只为说话而存在,每一词语,都将前一个推向深渊。由这些词语连缀而成的话,在我的大脑发生迷失,居然把我带到了一个和词语表达迥异的地方。我感觉,在词语和词语之间的空白处,新的含义凸显而来,甚至比那些说出来的词语更庞大、更丰富。

从表面上看,病人和普通人没有太大差别,问题是,病人总能听到头脑里铁锤敲击地面的声音。疼痛对生活颁布了禁令,让病人无论看到什么都陷入深深质疑。病人的角度会刺激大众,让人们嗅到一种浓烈的非法气息,然而,病人是被意外逼入绝境的……

狂躁和压抑笼罩着这间屋子。我的心陡然一紧。

这是真的:无论你曾经是将军还是懦夫,只需几秒钟,你便会被疼痛的盔甲压垮五脏六腑,你曾井然有序的生活,会随时坍塌。那些非人的遭遇,会突然降临到你身上,并且有可能来自最意想不到的角落。而反抗是无用的(你会问:为什么是我?),然而,别无选择,你只有接受命运。

断趾结束了这个男人的一切:好丈夫、好父亲、好员工……很快,他就会变成迷途者、残疾人、没落者……

倘若我们的当代史是一部视觉史诗,那我们的学术工作者,又该如何处理那些属于“不可视”范畴的事物?当身体经受剧痛时,世界和自我会全部或部分失去;当这看不见、摸不到的疼痛无所不在地布满全身时,根本没有所谓的“现实”,只有一个为自身存在挣扎的特定个体,一个已经扭曲却依然坚持抗争的主体。

啤酒瓶是吴生在第一时刻想要寻找的凶器。

他想举起那瓶子。

他想以其无边无际的指涉力量,刺进这个世界,令所有规范都失去效力。

突然间,小屋里涌进三位女病人:张大姐、阿芳、刘佳丽。

张大姐坐在轮椅上,被两个女人抬了下来,放在沙发上。

她曾是车间主管,因脑出血而偏瘫,住进康复中心已有五个月。罗医生道:“张大姐,你不要睡觉啊,你比以前好多了,不用担心,你会越来越好啊!”张大姐的表情在我看来是平板一块,但罗医生却说:“她笑了。她的心里是高兴的。”

罗医生将毛巾垫在张大姐的下巴处。为防止她犯困,还往她手里塞了本杂志:“给你个靓仔,不要睡觉啊!”张大姐居然用电影里慢镜头的速度翻开杂志浏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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