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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街有女初长成(第2页)

原本说好了几个人一起唱歌,突然间,包厢的门被推开,先是一个穿套装的中年女出现,接着,七八个吊带裙鱼贯而入,士兵般在电视前站成一排,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画着浓妆,盘着头,挂着笑。

气氛陡然间尴尬起来,某种窒息的压抑,让我感觉不自在,面皮火辣辣的。我知道我的难受只属于我一个人,和她们,和这屋里的所有男人,都无关。无论我怎样说服自己,都感觉无法继续坐下去,于是逃到楼上去沐足。

及至躺到这张雪白的**时,心跳依旧猛烈。

16号到。

她提着箱子进来时,和这层楼的气息很配:一袭中式白衣白裤,立领上缀着圈窄窄的黄色绣花绸,胸是小巧的,紧紧地收缩在绸衣中,银盘大脸,淡妆,厚唇,一米六五,肤白,发黑。见惯了满街的黄发,这头黑发浓密而闪着自然光泽,实属难得。听到我赞扬,她羞涩地一低头,再抬起眼皮时,露出一口糯米牙:“我没烫过头。”

一个从没烫过头发的女孩?

这样的少女,像沙漠中的一块绿洲。

她娴熟地开始一整套程序:先让我泡脚,再捏颈、背。手指深入浅出,既不散落游移,也不艰涩生硬,一切都恰如其分。她虽在工作,却持有一种定力,不急不慌、清凉娴静。而她才二十一岁。1991年出生。那一年,我还在读大学。她说话的语气斯斯文文,普通话还算标准,听不出是哪里人,但她温婉的气质,令我本能地感觉她不是北方人。果然,她是广东清远人。当问及她的名字时,她莞尔一笑,摇头:“我不希望别人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没人知道。我在电子厂做工时的名字,就不是本名。”

她……在电子厂做过工?

可她盈盈纤纤,像刚从学校毕业。她认真点头:“做了两年!”

我在电子厂的拉线上做工时,知道女工们更喜欢别人叫她们的名字,而非工号。她何以如此不同?她说她家里有父母和弟弟,父母才四十岁出头,母亲在乡下种田守家,父亲在厚街一个屠宰场卖肉,住集体宿舍,弟弟在广州当司机,拉货。原本是一户普通的农家,现在一家四口分别住在四处不同的地方。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她没考上高中,便拿着老乡的身份证,应聘到电子厂当普工。

这个决定并未遭到父母反对。靠种田,收入只能勉强果腹,而父亲已经成为家里第一个出门打工的人。在她之后,弟弟初中毕业也离开了家。这种情形,在他们那个村,属于普遍现象。侍弄了土地千年的农人,时至今日,若想要过得好些,便不得不离开土地,进城打工。

从2000年到2010年,由于国外农产品大量流入中国市场,超过一亿三千万的农村劳动力,被挤出农业领域。这些农村人口向城市大规模移动,试图改善自己的生活,然而城市并没有感谢他们,反而将他们视为“盲流”。即便这样,来自生存本能的挣扎,依旧让大量农民选择了进城。

16号是幸运的。她进的那个厂有一千多员工,规模大,制度完善。普工的底薪是一千三百元,平时加班一小时九元,周末加班一小时十二元(有些小厂的底薪是一千一百元,平时加班一小时七元,周末加班一小时九元)。宿舍有八张床,住四五个人,配备了空调和洗衣机,卫生间可冲凉。若员工在外住宿,工厂一月补助五十元。宿舍里还设有专门的“夫妻房”。

言语中,她似乎很同情老板。她说老板很希望能留住员工,经常让员工写书面意见书,汇总起来,再调整规章制度;也常到饭堂或宿舍视察,尽量满足员工的要求。然而,对年轻女孩来说,能在一个厂干满一年,已是稀罕事,她们喜欢跳槽到别处,以期获得更多机会,故而电子厂的招工条件一降再降:欢迎二十岁的年轻女子,若三四十岁,也好;即便五十岁,若愿意来,也可当包装工或清洁工。

显然,“90后”的打工环境,已和他们的父辈(“60后”、“70后”)完全不同。16号的父亲总是诉苦,说自己在屠宰场的工作多么难找,为保住这个工作,他如何起早贪黑,生怕被炒鱿鱼。但16号却没有这种心理负担:她年轻,浑身是气力,视力佳,性格沉静,在拉线上总因心灵手巧而获得表扬,每月都能多拿五十元奖励。

从16号的描述中可以听出,除了抱怨厂里饭菜有些难吃外,她似乎很喜欢那个地方。和上学没太大差别,晚上加班,就像上晚自习。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集体生活,年轻的女孩子无需做出太多判断,只顺着大流朝前走即可。16号在适应厂规的同时,慢慢适应了城市的节奏。周日邀约姐妹们去逛街,则是最开心的时刻。在商场里,细细看那些鞋子、服装、帽子、手袋、化妆品,总像获得了某种许诺:只要认真工作,总有一天,这些东西也将属于自己。逛街后,无论去快餐店、甜品店还是咖啡馆消费,皆AA制。结束一天的购物后,女孩子们会迫不及待地穿上新T恤衫、牛仔裤,到各个宿舍展示一番,掀起阵阵笑浪。渐渐地,大家知道了撞衫,知道了某个品牌最近很潮,而某种款式,已不像以前那么流行。

她讲述了一件可怕的事:罢工。

即便在这样雅致的环境里,16号的讲述,依旧让我闻到股强烈的工厂味。

起因是厂里想搬迁到更偏远的地方,以节约开支。虽然允诺员工将用专车接送他们上下班,仍遭到员工强烈反对。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要提前半小时起床,晚半个小时到家。白白耗去的这一个小时,原本属于休息时间。然而,工厂受金融危机影响,订单减少,要想继续维持,不得不压缩开支。老板给大家开会,讲了搬家的理由。一千多个人,黑压压一片,听见这个决定后,气氛变得压抑起来,窃窃私语中,已有了牢骚和不满。事实上,老板已做出这个决定,开会只是告诉大家一声,并非当真要听取意见,做员工的,深知他们位卑言轻,说的话不起作用。

第二天,一千多人,虽然也在上班,但就是不干活。无论组长如何威胁,大家就是不动手。如果一个人不动手,处理起来很简单:开除!然而现在,大家都不动手,难道要全部开除?毫无疑问,这不是上班,而是集体罢工,工人们以不干活来向厂方昨天的决定表示反抗。情况被反映上去后,僵局持续着。早已适应了种种制度约束的工人,其忍耐力,依旧有个临界点。显然,白白消耗一个小时是难以忍受的,在拉线旁,身体被禁锢了十一个小时后,已接近崩溃。

结果,厂方放弃以搬家来缓解压力的措施,而采用了其他方式。

从十六岁至十八岁,是女孩的黄金年龄。对16号来说,离开家便要学习独立生活,而电子厂给了她一个成长的学校。农业文明的传统和禁忌,工业制度的规范和压力,国际大都会生活模式的鲜活展现,混合杂糅在一起,共同影响着16号。没有固定的边界,没有成型的参考模式,没有既定的窠臼,对16号来说,成长的道路似乎显得更宽泛,然而,她将遭遇的挑战,也更猛烈。

16号列举了女工离开工厂后的出路:1。去商场卖货;2。到沐足城当技师;3。去酒店KTV陪酒;4。到桑拿城……也许,还有当“二奶”,或为某个有钱人生孩子。

她在那个电子厂干了两年后,转行到商场卖牛仔裤。从早晨9点站到晚上11点,推销得口干舌燥,一下班,不想多说一句话。工资并不高,包住不包吃,一个月一千二百至一千四百元;不包住不包吃,一千七百至两千元。而在工厂,若每周都加班,月薪可达三千元。店里只有固定的几个人,时间一长,就觉得无聊。一想到一群女工涌出车间,工装都不换,冲到街边大排档吃麻辣烫的场景,她就感觉舌尖发麻。那种愉快并非只来自味觉,更多来自同龄人互相嬉笑的慰藉。那时,她们渴望逛商场,看到什么都新奇,而现在天天置身此地,反而对人流、音乐生出厌倦感。

但16号坦言:即便再厌倦商场,她也不会再返回工厂。

“那里太不自由!”她说。

这种不自由,是她在离开电子厂后,才深切感受到的。

工厂对工人不仅在作息时间上有严格要求,且对工作量也有近乎苛刻的要求。一天要做的产品有规定数目,如果做不完,要义务加班。如果做不好,要写检讨书,说明为何出现不良品。组长是员工的顶头上司,对员工有着直接影响。幸运的,组长温和些,不骂不打;严厉的,对员工大吼大叫,令新手心惊胆战。而在商场,人群流量不固定,卖得多有提成当然好,如果客人少,货销不出去,也怪不得店员。

两年后,16号被同乡介绍到这家酒店当沐足技师。

刚进酒店大堂时,她被那金碧辉煌的大厅吓得无法挪步,经过旋转的水晶灯时,浑身发抖,生怕那灯会突然掉下来。培训时,她非常用心。到底闯**了四年,她知道,工作重要,工作环境一样重要。五星级酒店的大堂和电子厂闷热无比的车间、嘈杂鼎沸的商场比,可谓天上地下。无论如何,她都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她过了二十岁,在年龄上的优势已慢慢递减,她要让自己尽快安定下来。

她如期上岗。工作是清闲的。每日,穿着干净的制服上班,虽然也出汗,但到底是轻松的:一个活儿八十分钟,收费一百元。她的月薪在三千至四千元间。虽然还有额外任务:卖出三份套票,一份九百元(共十张票,比单次消费每次便宜十元),若卖不掉,从工资里扣两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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