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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性帝国(第2页)

以服务团队为荣以背叛团队为耻

以努力工作为荣以好逸恶劳为耻

以甘于奉献为荣以自私自利为耻

以节约物料为荣以浪费资源为耻

这些语言像浓缩的感叹号,每一句都携带着百分之百的肯定,而在前一个肯定之后,即刻出现一个与之相反的否定,形成两种价值体系的落差:非此即彼,非黑即白。

漫画上的女孩和男孩,眼睛出奇地大,显然受日韩影响。还出现很多拟人化的动物:举着大拇指的猫咪,在木桌上的老鼠,略带童趣。但指导这些漫画的,却是些粗陋、粗暴甚至粗鄙的理念。那些农村来的女孩-仅仅受过一些基础教育(天性驯服,不善反叛),当她们面对这堵漫画墙时,更会被画中人的发型、服饰所吸引,而很少反思词语背后的深意。在这个厂,我依旧能感觉到种种不适。某种真正的平等关系,还需努力奋争,才能构建起来。

操场上,十几个男工正在打篮球,周围站着的女工只默默观看,并不发出喝彩声。我发现,下班后,男工并不忌讳戴着帽子,而女工则无一例外全都摘掉了三角巾。另一个特点是,无论男女,皆三两结伴而行,很少有独行的女工或男工。

饭堂侧旁的洗手池嵌着白瓷砖,女工们正在洗碗。圆柱状的蓝色垃圾桶,盖子敞开,倒剩饭的人并不多。进入饭堂,敞亮的大厅,左右各置塑料桌椅,灰绿色,稀疏地坐着几个女工,边吃边看电视(吊在半空,液晶屏)。靠墙的箱子带小门,专放餐具。玻璃窗内,穿白衣、戴白帽与白口罩的大师傅正在整理灶台。窗口分“不辣区”和“辣区”,不锈钢大盆里装着素炒海带丝、素炒卷心菜、肉丝炒腐竹、素炒黄瓜片。饭钱从工资里扣,一天三顿九元二角,一个月上班二十二天,共扣二百零三元;周六、周日吃饭要用现金买饭票。饭、汤管够,菜不能随便加。

宿舍就在办公楼后,五层,墙面上的蓝白瓷砖已破旧,有丝缕雨痕。阳台上挂着衣服,密密麻麻。靠近宿舍的一角,是个小型便利店,卖泡面、火腿肠、可乐等。木架子上有台电视,正在播放《甄嬛传》(奇怪,无论我走到哪里,电视里都晃动着服饰华丽的宫廷男女)。侧旁的公用电话,正被四个工人使用。宿舍门前停着排自行车,多数为女式自行车,也有电动自行车。

除科长有单独宿舍外,中层管理人员六人住一间宿舍,普工则是八或十人;宿舍两端的水房里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晚上冲凉要排队。每个员工要从工资里扣除住宿加水电费一百元。乔小雨解释说,工厂原来不扣这笔费用,是2011年上调工资后才开始扣的。

推开宿舍的门,水泥地面,高低床被颜色、图案不同的花布围成一个个封闭的“帘子世界”。床和床的空隙处塞着箱子,镜子吊挂在床头,垃圾桶里有揉成团的纸巾。床头是本杂志,封面是穿粉红礼服的美女。乔小雨解释,那是医院发放的免费杂志,一次发五百本,发杂志的是医院员工,包吃包住,一个月一千元。乔小雨说,每期杂志都要印两三万份。

封面美女具有符合国际标准的一切元素:大眼、红唇、**、长发、细腿。封二是广告:“人流手术费,原价520元,现价260元;引产手术费,原价720元,现价360元”;封三:美国痔疮清除术、韩式腋臭清除术、韩式包皮**手术;封底:男科、妇科免费检查项目,妇科手术半价项目,全面实行药品零利润……正文:娱乐新闻、财富职场、健康专题、医院、两性话题、情感故事、幽默笑话……

当这本杂志被女工翻阅时,呈现出某种古怪的状态:女工的身体经过工装、微笑、厂规的联手塑造,已趋于驯服;而她们手中的封面女郎,其身体却是不驯的,充满欲望、挑逗和**的暗示。但这两者并未彻底割裂,而是相通互补。人在工厂服从机器后,变成机器的一部分,工作紧张、单调,工作之余,人便竭力渴求生理满足,于是大多数现代人过上了一种可怜的生活:摇摆在机器与动物间。

翻开一页:意外怀孕的少女阿丽,通过健康热线×××找到了××医院意外怀孕救助中心,最终,在医生的救助下,不但解除了意外怀孕的烦恼,还打开了心结。原来,让阿丽第一次怀孕的男友,是她在KTV认识的(在这样的故事中,类同KTV的地点还有录像厅、夜总会、酒吧、发廊),两人发生了性关系。当得知阿丽怀孕后,男友不告而别,这件事严重影响了阿丽的生活观念,从此,她便以不断更换男友的方式折磨自己,变得玩世不恭,并且**不采取任何防范措施。阿丽已做了六次人流。所以,医生不但抚平了阿丽身体上的伤痛,更帮助她树立了正确的性意识。

离开这家电子厂后的第二天,我按照杂志所示地点找到了这家女子医院。大厅空**,墙壁上挂着粉红招贴画,营造出温馨氛围;免费挂号后,填了单子,我被文员领着去二楼。大理石地面整洁,没有来苏水的味道,没有喧嚣,无需排队,这里像个豪华客厅,宽阔的长沙发上,躺着个女孩(刚做完手术?),身旁的男孩黄发,在看电视。我被领到医生办公室。医生是个女的,微胖,细眼,手里握着笔,眼神冰凉地看过来,一派“我什么都知道,你放心”的模样。我陈述病情:“我有些头晕……”她即刻打断我,连珠炮似的发问:“月经什么时候来的?上一次**什么时候?有没有固定的性伴侣?”我赶忙摆手,肯定自己根本没有怀孕,并提示说,我脖子疼,是不是因为颈椎问题引发头晕?她愣住了,拿在手中的笔停顿了下来。我能感觉到她的脑子在飞快旋转。几十秒后,她当机立断:“我们治不了颈椎,你去别的医院看吧。”原来,这个“专为女人看病”的医院,其实只擅长无痛人流、私处整形、妇科炎症、不孕不育……但却治不了女性眩晕症。

输液室里很安静,只有一个女孩在打吊针,十八九岁模样。我低声问她,是不是做了人流?她点点头。我问她花了多少钱,她皱着眉头说,好多。然后,脱口而出:你千万别来这个医院,他们好黑……还没说完,护士来轰我:不打针的到外面去。

我在楼下等了半个小时,看到女孩出来,上前询问:你到底花了多少钱?她说,本来选的是999元的,一上手术台,便通知要做检查,各种不同的检查做完,一算,9800元。她和男友虽然目瞪口呆,但也没办法,只好找工友借。我问她何不到公立医院去,她说,杂志上说这个医院环境好,便宜。

来自《虎门镇异位妊娠与生殖健康知识调查》的报告显示:虎门医院曾对496位异位妊娠(宫外孕)患者进行问卷调查(85%为非本地户籍流动人口,年龄在16-45岁间,初中以下文化程度者占91%),其中,77%的异位妊娠患者,同时患有生殖系统感染,20%的患者有过2次以上的人工流产史,虽然41%的患者知晓人流有害,但只有16%的人知道生殖系统感染容易导致异位妊娠。

故而,人工流产并非免费杂志所标榜的那样:确保手术绝对安全,确保真正无痛、无副作用……调查结果显示:人工流产容易导致妇女生殖系统受感染,致使异位妊娠呈上升趋势,将严重威胁妇女身心健康,甚至,会危及生命。

无论乔小雨的后勤管理工作搞得多么细致,总会有疏漏。面对杂草丛生的性问题……她,如何通过管理来捋顺?

“听说,有男工会同时交两个女友?”我盯着她看。

“这种情况……喔……”她面不改色,“是有的,但不多……”

她的回答令我惊诧。我原以为她会回答得更含蓄,或者,干脆拒绝回答,可乔小雨却表现得无比坦白。电子厂里男女比例失调,导致女工很难找到男友,故而引发系列问题。乔小雨从胸腔里重重地喘出一口气:“我真想全招女工……”但她马上进行否定:“那样也不好。”

女工经常会因痛经而晕倒在车间,这种情况在夏天很频繁,一个月会发生两三起,也会发生在赶货时(越是急,越出问题)。晕倒的女工脸色煞白,嘴唇没有血色,浑身颤抖,被抬出去后,生产线被迫出现短暂的停顿。这是所有女工都会遇到的问题:月经时间和工作时间的冲突。尽管规训成功地控制了女性的大部分时间,但是,女性月经来临的确切时间、痛经的程度,以及引发的愤怒,都无法精确预见,而工作时间却刻板而僵硬,当它们发生尖锐冲突时,会引发女性晕厥。除此,经前综合征、痛经、产假、各类妇科病等,都是令工厂头痛的“女人问题”。即便女人如此麻烦,乔小雨还是不喜欢男工。她对男工的容忍,完全出自工作效率角度的考虑。她的思维是工业时代追求效益最大化的思维:如果都是女工,会让女人感觉绝望,工作效率反而更加不高。

乔小雨不是粗陋的管理者,留学的见识,“过来人”的经历,都让她深深懂得,女工对情爱的需求,远远强烈于男工。男工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排解性饥渴(看色情片、找廉价性工作者),而女工的情感诉求更复杂。她们不仅需要性伴侣,更需要情感伴侣。而这个问题,哪里是一本充满商业味的免费杂志所能解决的?

后勤主管和车间主任,是让工厂顺利起飞的一对翅膀。单抓业务是不行的,毕竟,干活儿的是荷尔蒙旺盛、脸上喷痘痘的年轻人,他们远离家乡和亲人,告别了过去的生活方式,置身于全然陌生的环境,对异性的渴求,更强烈灼烫。忽视了这一点,简直像面对大海,只知道它很平静而不知道会发生海啸一样愚痴!

下班时,从车间里涌出的人流,呼啦啦,像体育场或电影院散场时的出口一样汹涌,不让她们恋爱,根本不可能。厂里对此有明确规定:不允许男女在公共场合拉手、搭肩,不能因恋爱而妨碍工作。前一条好办,一个人走在前,一个人走在后即可;而后一条,语意几乎算得上暧昧。怎样叫妨碍?怎样叫不妨碍?那些热恋中的男女,即便手里在干着活,也无法抑制住强烈的思念情绪。

一切都和以往不同。过去的国营大厂,生老病死全由工厂包,工人享有农民望尘莫及的特权地位,他们不仅为国家工作,且工作是终身制,并享有住房、医疗保障。而现在,工人和工厂的关系皆发生了深刻改变,掌握资本的新老板雇佣劳动者,其劳动是临时性的,是可以随时被更低价格的劳动力所代替的。打工者的流动性极强,工厂只追逐效益最大化,不会考虑工人的情感需求。

即便结婚的事顺利解决了,孩子上学,也是一把横在打工者心头的刀。进当地的公立学校(学费和书本费全免),几乎不可能,因为没本地户口。进私立小学,一学年花五六千,相当于三个月工资;且私立学校教师的流动性很大,存在很多问题。但对家长来说,这是不得不做的选择。

我曾在一家文具店里买东西,看到柜台前的桌子上,有个穿校服的孩子在写作业,便忍不住夸他认真。他的父亲翘起嘴角,冷笑道,认真也没用,还是考不上好大学。这个五年级的男生说:“老师上课就是随便讲讲,然后让大家看书,他拿出根青瓜(黄瓜)来,开始大嚼。”我目瞪口呆,在课堂上!当着学生的面!

乔小雨的女儿十一岁,在市区上住宿私立学校,周末回家,一年学费三万。两年前,孩子刚住校时很不习惯,一打电话就说耳朵疼、脖子疼,要回家,现在自理能力提高很多。她对女儿很严格,成绩稍有下滑,便找老师补课,两小时一百元。女儿身体弱,就让她参加了跆拳道班。

对一个每月靠加班才能拿到两三千的普工来说,无论是免费的公立学校,还是质量好的私立学校,都不可企及,只能选择质量一般的私立学校。第二代的差别,从进入不同学校的那刻起,就已开始凸显。家境差的孩子,要靠自己用脑袋撞墙,才能撞出个辉煌未来。

告别乔小雨后,我向车站走去,阳光扑面而来,眼睛一阵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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