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有女生说话,很像赵兰花,便下意识坐下,拿起歌本挡住脸。我知道,她一定不愿和我在这样的场合相遇。从歌本的侧面看出去,果然是她:黑短袖T恤,黑短裙,黑厚底凉鞋,颈上挂着条银链。这身装束率性冷傲,很难将之和刚毕业的女中学生联系起来。赵兰花似乎在努力塑造一个崭新的自我,一个和从前不一样的自我。
赵兰花的皮肤很白,不像她身旁的女孩那样黝黑(她从未参与田间劳作,并坚持用增白粉蜜,在她看来,黑是某种耻辱性的标志)。两个女孩说笑着,翻阅歌本,在她们身后,跟着两个男生,十八九岁,短衫、中裤、运动鞋,皆簇新,像刚拆开包装,即刻就套在身上了一样。
四个人抄完纸条,将手机递给老板后,开始吃水果。赵兰花拿起一只芒果,用右手撕开一缕皮,没有丝毫犹豫,顺手朝脚下一丢。撕开第二缕,又一丢。很快,她的脚下浮动起一片黄灿灿的波浪。而荔枝,直接丢进嘴里,“扑哧”将皮射出,子弹般,深粉棕黑,杂乱无章,触目惊心。赵兰花不断到老板的柜台处撕来卷筒纸,递给伙伴。他们擦手擦嘴后,又将纸揉成团,丢在脚下。于是,姜黄棕黑中,又添加了一团团惨白。
四个年轻人都是一样:这样剥皮,这样吃水果。进出超市的人,没有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妥。他们踮着脚尖,小心翼翼,从果皮阵营里穿过;没有任何一个人对男孩女孩表示不满,他们自顾自踮起脚尖进去,又踮着脚尖走远。
定居小镇后,我对大街上四处扔垃圾的现象抱怨不已,甚至还咨询过有关部门:到底有没有清洁工?回答说当然有,又说,清扫的速度比不上破坏的速度。
垃圾桶就在超市旁,离赵兰花有五六米远,她当然看得见那是垃圾桶,只是,她根本没有建立起将垃圾丢进垃圾桶的习惯。或者,她打心眼儿里不觉得这个地方也是她的家?
我想起新疆北部草原上的哈萨克族老人。他们告诫孩子,不能随便拔草,不能在草丛里丢垃圾,不能在水源处大小便;他们告诫猎人,要遵循野生动物的繁殖规律进行狩猎,不能滥捕滥杀;他们告诫主妇,不要用野生动物和鸟禽作为食物,而只以自己的牛、羊、乳制品,以及这些东西的交换物作为食物……
赵兰花的身体一直随着音乐摇摆,每一声重低音,似乎都敲打在她的心尖上。她的摇摆,是那种克制不住的摇摆-甚至在咬芒果或吐荔枝皮时-她的脑袋、脖颈、腰肢和臀部,都在一扭一扭地抖动。
两个男生进了超市,再出来时,一人握着一罐红牛。喝完后,将罐子丢在脚旁。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沿袭了乡间的音量。高个儿的那个,让矮个儿的去踩饮料罐,若踩扁,给他十块钱。矮个儿的瞪眼:“真的?!”
赵兰花在旁边起哄:“踩啊踩啊。”
高个儿点头:“当然是真的。”于是,矮个儿的便抬脚去踩。“哎哟……”罐子滚到一旁,却丝毫没有变形。矮个儿的觉得神奇,俯身盯着罐子看:“咋回事?咋回事?”高个儿笑:“那能踩扁吗!”矮个儿男孩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眼睛里也闪着光:“真踩不扁啊?”高个儿笑得更厉害:“你个土鳖!”伸出脚,用力一踢,将罐子踢到马路中间。那个瞬间,他的身型很矫健。赵兰花一改和母亲在一起的冷傲作风,笑得手舞足蹈,前仰后合。
四个年轻人站在超市门前,商量着到底去干什么好:吃烧烤、滑旱冰、看电影、打台球?赵兰花建议:“滑旱冰?”大家举起手指,做V状:“哦耶!”
他们朝街上走去时,赵兰花和高个儿男自然地靠在一起,手拉着手。
四
有一天深夜,整个工业园都在昏睡,从赵兰花的帐幔中,传出一声声短促的尖叫,像刀片在空中砍削。罗春花赶忙下床,摇醒女儿,可赵兰花却矢口否认自己会尖叫。她倒下头去,很快,就沉入睡眠。这一夜,睡在上床的罗春花辗转反侧,煎熬到天明。
第二天深夜,同样的警报拉响,赵兰花再次发出短促的尖叫。罗春花再次摇醒女儿,慌张地提醒她,宿舍里还有别人,不能因为自己心里憋屈,就大喊大叫。这一次,赵兰花没有即刻躺倒,两眼向母亲逼视:“你怎么知道我憋屈?”
罗春花不愿女儿和高个儿男孩拍拖(恋爱),便去警告他:离我女儿远点儿,否则,有你好看。罗春花能给出什么样的“好看”,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那男生虽然个子高,胆子却很小,先被罗春花母狮般大无畏的霸道吓了一跳,一打听,又知道她在这家厂干了十六年,和老板很熟,能让女儿一来就干文员,不觉畏缩起来。男孩悄悄收拾好行李,从窗口丢下,趁着夜色,独自离去。
这之后,赵兰花变得格外缄默。某种痛苦的煎熬,被她深深地遮掩起来。表面上,她成为一个既会制表又能做会议记录、迎来送往尚且得体的文员,但是,她却郁郁寡欢,虽然行走在大海边的夏季,却像被一层冰霜包裹,寒凉孤寂。
男孩消失得真干净:换了手机号,放弃了QQ号。在城市,这种消失迅疾而干脆,果然,你再也找不到这个人。这种连根拔起的诀别,让赵兰花纠结,像胸腔里提着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就憋在半道。
母女俩终于爆发了一场大争吵:女儿要搬去别的宿舍,而母亲扬言,要打断她的腿。
女儿伸出又细又长的腿,像两根玉雕,寒着面孔道:“你现在不打断,我早晚要跑。”
母亲缴械捂住自己的脸,又扯出那一套:“你爸爸去了十六年,我容易吗?!”
十六年守寡,并非女儿的错,然而现在,母亲的怨恨却像乌贼在海里喷出的一口墨,让女儿眼前阵阵发黑。女儿的手臂和肩膀,因为厌恶而不断抖动,心里更是咬牙切齿。她终于厌恶地摔门而去。
这之后,女儿和母亲建立起一种冷漠而平静的关系,母亲像是位远房亲戚,犯不着太热情,但礼数上还要周全。去上班的时刻真轻松:两个人,终于要分开。下班后,赵兰花朝宿舍走去时,步子迈得格外缓慢,像脚底粘了个巨大的泡泡糖。
赵兰花陷入一个怪圈:一切都貌似舒适、平坦、顺畅,但其内里,又紧张、抑郁、悲伤。这种挣扎终于通过深夜里的尖叫,流泻而出。
罗春花说:“不行不行,你有病。”
于是,赵兰花去看病。把什么都查了,每项结果都有那么一点点小毛病,但整体上并无大碍。医生一挥胳膊,赵兰花便怏怏返回。然而,深夜的尖叫声,依旧如期莅临。依旧是那种轮回:母亲下床,摇醒女儿,女儿瞪大眼睛,我又叫了?
最终,赵兰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离家出走。
和那个高个儿男孩一样,她换掉了手机卡,废弃了QQ号,将自己隐匿于茫茫人海。
她果断地离开了这个收容所旁的电子厂。“她还年轻,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这一点,罗春花坚定地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