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性帝国
一
电子厂的大门并非现代化的伸缩门,而是蓝色的钢板大门。
门口挂着告示:
出入请执证上班时间谢绝探访
要上楼,先换鞋。台阶涂了油漆:果绿色!墙角一并挂着四个灭火器。拐角处立着幅广告画:端庄的短发女子,土黄工装,掐腰,左胸处戴工牌,两手交叠相握,蓝色裙边恰好及膝,肉色丝袜,两脚并拢成丁字形。这个不说话的女子一直微笑着,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女工。此前她们大多生活在乡间,呼吸着新鲜空气,在田野间游**,身体年轻,时间观念松散。工厂的首要任务,是将流动人口改造为有用工人。影响他们的行为、信念、姿势和习惯,让他们迅速成长为工厂所需要的那种人。现在,这张图用标准像塑造出一个典型:有礼貌、诚实、服从。
性别被特别凸显出来。在珠三角的这些工厂里,女工比男工更受欢迎。生产机器对特殊的身体-年轻女性的身体,更感兴趣。因为女性更能适应精益生产方式的要求,价格更便宜,更容易管理和控制。
在楼梯拐弯处,摆着三层玻璃的展示柜,内里铺着紫红金丝绒,凸显出电子元件的重要性,每一个元件的前面,都立着牌子,配有说明。那些被单独拿出来的电子元件,看起来很古怪,迥异于大自然中的浑然之物,然而它们现在是珍珠一样的宝贝。这些物件看起来并不大,没有体温,和四季无关,但其内里却相当复杂,需要几千人、上万人围着它们转。
没有暴力,没有强制,农业劳动的贬值拉大城乡差距,让年轻女孩想到城里打工,她们甚至十分清楚工厂生活的实质,可她们还是来到城市,到工厂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在崭新而充满压迫的新世界里,为了求生存,她们不得不接受一系列的规训,努力让自己的微笑符合画中人标准,尽快掌握紫红金丝绒上,那些古怪物件的性能。
二
会议室有两个。面积大的,是张大长桌,白桌布,高背木椅;面积小的,为小方桌,钢制椅。悬挂的白板上贴着告示:使用会议室后,自行将凳子整理好。另一处贴着:节约用电。我在小会议室里等后勤主管。这个屋子那么安静、整洁,尤其,当我从轰响的注塑车间、喧嚣的大街进入后,突然感觉有点压抑,心跳和鼻息被陡然放大,像某件重要的事情,即刻要发生。
乔小雨出现:光亮的额头,梳着马尾,无框眼镜,宽大的蓝工装底下,身材纤细,但笑容是知识分子的,大方地伸出手,一迭声标准普通话:“你好你好。”乔小雨是本地人,到二十五岁才决定去日本留学,且是自费。此前,她高中毕业后在铁路上当高压配电工,一干六年。萌生留学的念头,是因她发现日资厂多了起来,她突然意识到,掌握日语,或许能打开一片天。在日本,她白天上课,晚上打工,在餐厅洗盘子,到生产线做面包,当卫生员,送报纸。暑假时,一天打三份工,累得脑袋发涨,双腿发抖。
这些经历,对她管理电子厂有很大帮助。在她的建议下,厂里不间断地举行卡拉OK、跑步、拔河等游戏比赛,自愿报名,奖品是饮料,纯属自娱自乐。但乔小雨知道,玩,也是重要的。她的后勤工作,其实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留住员工。厂里有本《管理手册》,制定了许多详尽的制度,甚至具体到“没穿工鞋,罚款十元”;但乔小雨说,罚款可不是最好的办法。现在厂里缺普工、缺女工。员工流失让她的工作难上加难,不能随便开除人。
春节前,厂里的员工人数为一千五百,春节后,变成一千二百,而六年前,人数超过三千。珠三角的恶性用工制度,致使2007年起员工流失率大幅增加。乔小雨的目标是将流失率控制在5%以内。春节前厂里开会,号召员工回家后喊老乡、亲戚来厂里工作,男女都要,只要介绍的人做满三个月,便可领到五十元介绍费。春节后,厂里多了三百名新员工,但却流失了六百人。
员工不够,远远不够。厂里常年打出招工启事:女性,十七到三十八岁,服从公司管理,能吃苦耐劳。而公司能给予员工的是:干净防尘式车间、安装大型中央空调、每周加餐三次、给员工举行生日晚会、法定假日放假并加餐、娱乐设施齐全……并允诺有超值收获-文员、技术员等职务,皆在公司内部招聘(给普工一个提升的机会)。电子厂似乎不单是制造产品的地方,更在进行一场沉默的社会革命,而这场革命的主角,就是那些离开乡村的年轻女工。
这家厂成立于1993年,董事长是日本大阪人,属商人世家,年近七旬,每年到厂视察一次。执行董事长是老板的侄儿,每月来一次。总经理负责全盘业务,是日本人。管理人员及员工,都是中国人。在高级管理人员中,有三个本地人,而员工中,没有一个本地人。某种古怪的搭配这样产生:日本人中国人、本地人外地人。居金字塔最高层的,人数最少,多数人在最底层,但他们的命运被少数人操纵,前途未卜,不容乐观。
中国的户籍制度,不仅决定了一个人的居住地,还决定了他的整个生活:社会等级、工资、福利、食物配给量及住房。改革开放前,中国只有一个户籍体系:城市常住居民户口、农村常住居民户口。20世纪80年代初,东南沿海出台了关于流动人口的管理办法,于是,城里人被分为常住人口(本地人)和暂住人口(外地人)。外地人无法享受住房和其他福利,一旦他的劳动不再被需要,他便无法继续在城市生存。
“困身”这个词,我第一次听说。乔小雨说,本地人自由惯了,习惯于喝早茶打麻将,在厂里困身8个小时,哪能受得了。外地人是没办法,才在厂里打拼。可本地人不敢干太多坏事,而外地人的道德水准,普遍偏低。
“加班”是个矛盾的词。有家的人希望加班,年轻女孩不喜欢加班。加班少的工厂工人不愿待,但加班过头,工人的离职率又会很高。最初,这家电子厂每天从下午6点加班到10点,甚至11点。后来发现不行,员工太累,不良品增多,人员流失得厉害。最后确定:加班最晚到10点。日资厂虽然管理严格,但薪水发得准时,即便老板资金周转不过来,也会借钱来发薪(乔小雨说,这点比台资、港资厂都好)。五天八小时制,基本底薪920元;平时加班一小时7。93元,周六周日加班一小时10。57元。法定节假日加班一小时15。86元。夜班津贴一个月50元。绩效奖一个月10-130元。每月20日发上月工资。
“日语”是这个厂的难题,全厂上下都在努力克服语言关(图纸是日文的)。厂里培训技术员和组长学日语,并鼓励普工自己买书和磁带学习。通过考试、达到基础日语水平的员工,一个月补贴一百元。即便是留学归来的乔小雨,也需要再学习,因为专业技术语汇,还需要啃。
三
制造一部的车间门口,贴着用各种颜色块标注出的“楼层平面图”,以及硕大汉字构成的标语:
输在犹豫赢在行动
在工厂,总能看到这种对仗工整的标语。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中,某种理念总在被强调、被凸显。无论一个人多么反感这些强硬而空洞的话,感觉它们形同虚设,然而,日复一日,这些词语终将会被灌输到人的无意识之中。
进门后,侧旁立着开水器,木架上放着各类水杯,色彩斑斓。即便是这样一个普通角落,这家日资厂也比我做啤工的港资音像带盒厂更细致:四层木架涂成深蓝,台面干净,外部搭着布帘。杯子里最显眼的是粉红、米黄,多数是不锈钢杯,也有装冰红茶的塑料瓶。洗手池上有面镜子,很干净。
穿上鞋套后进入,整个车间敞开,像一个巨大的蜂巢。顶部横梁挂着口号:
环境整洁身心好整理整顿效益高
车间长约一百米,宽约五十米,以中部水泥梁柱为分界线,划成左右两个区域,各排列四条长桌。女工穿粉色工装,头上扎着三角巾;男工穿深蓝工装,帽子有檐。窗户密封,拉上塑料窗帘,将工人的视线与外界隔绝,人们无法根据日出日落来判断时间,也无法呼吸到新鲜空气。中央空调二十四小时开着,将温度保持在二十摄氏度(这是电子板所要求的温度)。地面刷着果绿色,没有任何碎屑。电子厂的环境貌似干净,但因频繁使用化学药品,女工容易头痛、喉咙痛、眼部疲劳、恶心、咳嗽、痛经。
每个工人的操作台前都立着个牌子,写着检查前、作业后、二次外观检查、导通检查、档板……他们低头忙碌,手旁放着塑料盒、铁盘、黄皮封面的《手加工作业记录本》。在工厂,每个工人都是有用的,但却并非不可或缺,没有任何个体能够了解和影响生产的整体运作。工人只需将英文字母、箭头、图形等,储存进脑海,等看到它们,作出相应的反应,准确操作便可。工人的记忆、眼睛和手指,天衣无缝地粘合在一起,形成条件反射,根本无需使用大脑。
靠窗有个男工长相清秀,正在数一把褐色铜丝,再按照一定数量捆扎起来。在他的掌心里,铜丝显得格外纤细。他的桌上放着个牌子:LOT确认品。一想到他要整天、整月、整年地数着这些铜丝,我不禁感到绝望。转念一想,如果这些铜丝捏在女性手里,似乎对比感便不会如此强烈。
乔小雨说现在的情形和刚建厂时大有不同。现在男工占三分之一,此前,从未到过四分之一。在乔小雨眼中,男员工等于难管。他们会经常打架,在宿舍或饭堂,发生口头争执便会动手。男员工做事还不细心,随便丢烟头、扔垃圾,喜欢聚众赌博,容易惹上街头的古惑仔……总之,每一个喉结鼓凸的青年男子,都是一座可以随时爆发的活火山。
但女工也有她们的问题:上班时间爱聊天,爱闹小情绪,在宿舍里拉帮结派,若中层领导是湖南、湖北、四川、广西的,提拔干部时,大多会推荐自己的老乡。
我们来到活动室。敞开的大房间,地板依旧果绿,玻璃窗硕大,水泥横梁上缀着红灯笼,每根横梁上都贴着标语,三张桌球台,六张长条桌,多把红色软椅。我在这里看到了妇女书屋。其实就是一个书架,三人宽,一人高,玻璃门,上面塞着书,底部放纸张文具。
侧墙上贴着漫画,配以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