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月抬头,阿丽已转身离去。
阿月却最终辞去这掌握生杀大权的工作,跳槽到第四家电子厂。那跳棋盘般互相倾轧、假惺惺媚笑的职场,那观察老板脸色,转瞬间又遭暗算的职场,那表面光鲜,内里惨淡的职场,她看不懂,玩不转,拎不清,索性返回厂房。眼神不再恍惚,手指不再颤抖,耳朵无需分辨,周围事物的阴影也不会格外惊骇,不会想到自己会变疯,只安稳做好眼前的事,一下班,倒头便睡。
在南方,在珠三角,在东莞,一切都在旋转和飞舞。在这里,阿月看到了想象中炫目的高楼,同时,也在身体里栽种上了最荒凉的回忆。埋葬掉友谊后,一种古怪的孤单渗入她的生活,她像被创伤腌透的木乃伊,身体里灌满凄惨,彻底枯荒,常半夜醒来,睁大眼睛,愣神到天明。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湿润,渴望男人。她叹息自己像高崖上的花,自己盛开,自己凋谢,最好的一刻并没有谁看见,而美丽只有一次,绝对不能重现复制。
以前,我并不理解这样的女孩,总觉得在她们的身体里有一种深刻的软弱,这软弱带给她们褊狭和执拗,也让她们极易走向极端。但这种想法结束在砂轮机前。如果日复一日面对着嗡嘤的砂轮机,人的身体是会发生变异的:湿润丧失,弹性溜走,只剩下枯燥、干旱与绝望,这时,唯有尖锐的**,可与之抗衡。
五
阿月注定要遇到阿强,像花遭遇蜜蜂。
作为厂里的保安,阿强并没有什么更特别的长处,只是他的老家离阿月家不远。于是,他们便常说些家乡的事,于是,那些对别人来说是闲聊的事,成了他俩的情感密码。
第一次并不在**:阿强把她推到值班室的墙壁上,浓烈的烟草味和汗腥味让她眩晕,她像被嵌在霉湿冰凉的墙壁里,然后被击碎,击碎,碎成一摊高脚杯里的冰碎葡萄。睁开眼,阿强垂下眼皮,在她耳边轻唤,阿月,阿月,对不起。
阿月,阿月,对不起……
阿强不敢看她,而她,伸出手臂圈住他。
等待爱情像等待一块绿洲。
当天,他俩便搬进农民房的一室一厅,互称对方为老公老婆。
他们出门工作,全力为下班的见面预备身心,用劳作压制快要爆裂的期望;入夜,一进屋就开始纠缠,剥衣直剥到床边倒在地上,裸裎相向,不顾轰隆隆的卡车飞驰而过。正在修建的高架桥如恐龙盘亘,洒下橘色光晕的街灯吊诡稀落,消夜的男女黏成一团黝黑。分不出阴阳脊界,暗魅魅的屋里,他伸出双手去拥抱她,而她亦然。他们都去拥抱对方,同时都要给。
他压倒她,和着泪水咸咸地吻,打开灯,清清醒醒地给她,这一躯男人的身体,地地道道,壮实,有弹性,充满爆发力,裹挟着她,断弦裂帛,骨髓腐蚀,瘫软痴笑,几近休克。
感激涕零的两个人,打破了一只玻璃杯,平息下来后,甜蜜极了,开始看冗长的电视剧,跟着对白努力哼准每一个粤语音符。就算有时候阿强走了样,阿月也将嘴唇拿过来,先啵地亲一下,再凛然纠正,于是,俩人便又笑倒床铺。
阿月对阿强的着迷,几乎成为病态的欲求,欲望旺得像结满谷穗的稻子,成为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她永远走在他的侧后方,像影子,从不破坏他的流利节奏,而他对她,持之以恒地使用垄断的口吻,垄断的态度。
她跟着他去游泳池,眼见着他展露肢体,用眼睛放电,用胳膊放电,用脚掌放电,和电到的尤物一起向前游,而将她遗落在救生圈里浑然不觉。
她着魔般,死黏着阿强,任其轻视戏谑,以为这就是爱情的方式。直至黑夜降临,那一吻过来,她便如色痨鬼般,浑身颤抖。她发狂地抱住阿强,拼出一切,像要把这具三心二意的肉身,抢夺回来。
在他们头顶,写着“穷”字。他们不敢去电影院、咖啡馆、游乐场,甚至上了公交车,不敢理直气壮地坐下,怕沾着泥点的裤子脏了椅子,更不敢看玻璃橱柜中,那串项链标签上一个接一个的零……在这个城市,他们只愿意待在出租屋,在貌似窄小荒芜的空间里,衍生出一片开阔和繁茂,在共同的疯癫中,不用做选择,只跟随本能,做最简单的事,让另一个物体深深地潜入自己,让它来重复地告诉自己,还活着,必须活着。
阿月做梦都想不到,餐桌上的纸条写了歪歪扭扭的两行字:
阿月,阿月,对不起
阿月,阿月,对不起
阿强真的走了?
导致阿强不告而别的原因,是失业。
他虽爱使小性子,有些虚荣,喜欢在女孩子面前显摆,但工作很尽心尽力,知道那是吃饭的碗。及至被队长找个了茬儿,辞掉他时,他不服,四处打听,获悉队长侄儿刚从老家上来,便苦笑着摇头,讪讪返回出租屋。
他俩不是夫妻,各花各的钱,吃食谁想买就买,房租多是阿月掏,有时阿强也付,但现在,一分一厘都要阿月往外拿。以前,他俩匆忙赶回出租屋,争分夺秒,现在时间多起来,却做得少了。白天,阿强出门找工作,傍晚归来煮饭,卡在阿月进门时,将锅铲搭在锅边。饭毕,冲凉,两人怔怔地躺在凉席上,各想各的心事。
这一天躺下,阿强一反常态,把手搭在她的胸前,阿月并不想做,但阿强却格外贪婪,像攒了很多气,要尽快泄出来,阿月被磨得生疼,呻吟像裂纹,一道后衍生出相同的无数道,环环相扣,甚至让阿强生出错觉,以为他已把她的欲望喂饱。
他俩都闭着眼,在想象中飞翔,怕看到对方扭曲变形的脸。
六
阿月在屋里寻着阿强留下的烟头来闻,那味道久久不散,但人却不见踪迹,像根本不曾存在过。泪水涨满胸膛,她听到自己体内有种东西被生生折断。
她絮叨说,一个人存了心要走,我能怎么办?
女孩子们看她时眼神奇怪,过了几天就习惯了。而她,也放弃了吃泡面,跟着我,歪歪扭扭地下楼。排队端饭时,我趁着嘈杂问她,你还难过吗?她将餐盘轻轻放在桌上,望着我:“我想通了,阿强早晚要走的,早走比晚走强。”
我说:“阿月,你没事吧?”
她说:“我能有什么事?我总要活下去。我爹死了你说我活了没有?我娘死了你说我活了没有?我哥死了你说我活了没有?阿强又不是死了,他是让自己、让我活得更好,你说,我会不会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