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茶道
洛阳城,大理寺。
秋溪僧人与武后长聊许久,两人不仅仅讨论了佛事,还坐论了古今盛衰,秋溪僧虽为佛门高徒,却不喜单纯的论说佛理,有时甚至就事论事,其学识之渊博,让武后赞叹不已。
对话末尾的两声轻叹,与悄然飘零的落叶声重合。
“弟子生在谬误中,长在谬误中,一生一世怕就是一个谬误。”武后感慨道,“朝堂里的那群读书人,那群读书人都想教弟子如何做个圣君,裴炎不惜以命相搏,朕要立威啊!”
武后情绪微微激动,又道:“都说朕夺了李家的江山,如若李家男儿能拢得住天下百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被逼上这个位置吗?君不知四际藩邦虎视眈眈,先祖开拓的疆土岂能随意交与这些胸无经略之后?师父说说,弟子这么做对吗?”
聊起往事,武后心中愤愤难平,武后又何尝不是从一个寻常女儿成长起来的呢?
当年太宗迷信占卜,人道有女主武王夺权,当时为少女的武后就为此落下惶惶恐眠的病症,后来李君羡因为这个谶语被冤杀,武后才得以逃过一劫。
也许是冥冥中天注定,天道轮转,大唐李氏的权柄最终竟真的握在了武后的手中,那句女主武王一语成谶,武后也因此更信谶纬之术,暗下重用钦天监袁天罡等一众术师。
女主当政,天下自古未有,一时声讨浪潮那是此起彼伏,甚有激进者,谋划刺杀袭击,可以说武后一生都是逆流而上,至于今日,已然是天下巅顶上的人物,再俯瞰过去,确实有过激之处,但谁又能预知过去将来,谁又能将事事处理妥当完备呢?
秋溪僧人听罢,微微思索,而后躬身敬拜,道:“贫僧是出家人,不懂天下事,自然不敢妄做评论,而且自一个出家人来看这些事,肯定多有偏颇之处,圣人行的是天下之道,贫僧又怎敢胡言乱语呢?”
武后深吸一口气,面色一改,又和蔼起来,轻声道:“弟子是俗人,不得超脱,如果早遇见师父,定然能做的妥当恰切,弟子崇佛,其实也是为了心中的一分安宁,只是弟子老了,更在意对与错了,望师父能评论弟子功过,弟子也好补救。”
“我佛常言因果,善恶相称,既是过,又如何能补救呢?”秋溪僧道,“圣人种下了因,就必有其果,纠结不在他人,而在圣人自己,圣人打算如何处理这些果呢?”
“裴公炎之子裴直,允他立功,还他裴家荣耀。”武后道,“一切因我而死的人,我都会善待,昭我之过,彰诸公之德,如此可行?”
秋溪僧人微笑,摇摇头道:“圣人到底是圣人,因果不是补救,圣人自问,心中真的认为自己错了吗?还是这些事,仍旧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天下人见圣人为忠臣平反,自然多加赞许,圣人会因此而麻痹自己,认为这样做就是最好的忏悔,可圣人究竟是否真的面对过自己的内心呢?”
武后沉默,秋溪僧说的话如一道刺向内心的箭,完全躲避不开,平反举措,的确只是权宜之计,并非直面了自己的内心。
“小僧曾以为大乘佛法无边如海,但自从见到龟兹先生之后,才知所谓道与因果其实都只是在自己的心中。”秋溪僧道,“先生是镜师,如果是先生与圣人对话,他一定会用镜做比喻,心镜中所看见的,才是真正的自己。”
武后一怔,这个问题仔细一想,竟有些害怕,因为有些问题,自己从来不敢认真去想,更别谈是否认识到对与错,而自己过往做的那些事情,对错难分,难分的背后恰是因为自己身在天子之位,行事岂有简单的是非对错啊。
“师父,弟子迷惘了。”武后拜道,“还望师父悉心开解。”
秋溪僧人轻声道:“世人皆自度,圣人的迷惘在不知对错,为何?因为圣人的标准还是天下人看圣人的标准,而非自己心中的标准,这件事,圣人需想明白。”
武后听罢,心中骇然,只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朝自己看来。
“你!”武后大叫一声,猛地站起身来。
木鱼声落,风声起了又息。
沉重的喘息声在秋溪观内如织女错丝。
武后双手捂住胸口,心中大悸,回过神来,才发现方才这一幕只是幻觉。
“如何?”秋溪僧问道,眉头微微皱起。
武后沉默,情绪还未曾平静。
“弟子到底老了,白日竟也能看见幻象了。”武后道。
“幻在心中,圣人需自己开解。”秋溪僧语气宁静。
“弟子明白了心中的恐惧在何处。”武后道,“师父的话,弟子谨记。”
说罢,武后缓缓起身施礼。
“师父,龟兹先生是术师,是商人,先生也懂佛法吗?”武后补充问道。
秋溪僧亦起身,道:“先生生于佛国龟兹,佛法自然是耳濡目染,又兼学道与术,先生之学识见闻在贫僧之上,希望圣人能以国士之礼召见先生,千万别把先生当成平常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