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溪僧人也双手接过镜子,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二人护送信物,不觉知己味道又深了一层,心中既有命运安排的悲戚之感,又有终得知己的难得之幸,更是难以入眠,故二人顺着沙丘兜转了一夜,也畅聊了一夜,各自满足,友情更笃。
翌日,天色昏沉,但却不闷热,清晨过半,段秋骑快马将叶经略使的意思传达给裴直,一众人先行护送秋溪高僧与白探微入镇,再另做打算,因为唐时严格的关津政策,即便是天后谕召的秋溪僧人也需办理好边关诸多手续才能正式入唐,而西域关津最为严格,故前后需逗留三月左右。几人在城中呆了半月之后,朝廷谕旨特赦裴直流放之罪,准许以庶人身份入长安,得知此消息,裴直激动得两夜不曾睡觉,请客宴饮,那自然不在话下。
而至于白探微与火拔仇二人,段秋将此事通告叶经略使,叶经略使又巧了酷爱幻伎,其中打点通络自是不需多说,叶大人甚至亲自做担保人,为二人取得了过所,一通忙碌下来,几人出发的时候,已是到了秋季了。
秋溪僧人在瓜州与裴白二人作别,他此番虽要入神都,但此前先要去蜀地拜访顺目僧人,此事已有吩咐,蜀地高僧已经云集,只待秋溪僧人前来折辩了,因此也不可耽搁。僧人与白探微惜别依依,长亭接短亭是送了又送。末了,终须告别,秋溪僧人也与三人约定神都洛阳再见。
白探微一行人等在九月上旬入长安,时长安途中的落叶虽欲飘零,但皇城气魄却穿在每一个出入长安的行人身上,白探微与秋溪僧人都不禁感叹,唐国是如此的富庶强大。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将近长安时,白探微心中愉快,在马上吟诗。
“先生这吟的不是唐诗啊,这是魏文帝的诗歌。”裴直笑道,“况且今年长夏滞留,尚带暑气,要落了秋雨才会天气凉。”
“小子只知中原古诗,不知唐诗,听闻中原诗歌嬗变已不知几次了,如今蔚然,可惜在龟兹很难看到唐人集子,裴兄能吟两句吗?”白探微惭愧一笑,对于中原诗歌与时令自己的确不太熟悉。
“唉,先生这是折煞裴某,裴某虽然读过几天书,但始终是个武夫,又怎会吟诗呢?”裴直道,“我看如果咱们今日速度快些,还能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长安城,到时候啊,去长安城拜访几个诗家,先生再尽情地吟诗作对。”
“裴大人,我看不需紧赶,就如此慢慢悠悠地走,岂不痛快,想当年某在长安的时候,路上的百姓还没这般的多,长安是一日富比一日啊。”火拔仇道。
“也罢,既然长安城就在眼前了,也不急这一会儿,你我本来疲倦,慢慢悠悠地到了长安城,再好好休息一番。”裴直心思落地,心情大好,也不急求白探微办事。
三天之后,三人清早入了长安城。末了,往司宾寺备案,如此一通又需要半月多的时间,另外天后听闻有龟兹美少年入唐,亦吩咐长安方面尽力招待,切莫怠慢,起初来时,白探微与火拔仇还万分小心,怕叶经略使运筹的过所会被看出猫腻,但此时有了天后谕令,两人好是松了口气,另有天后召白探微入神都,白探微暂以师命在身婉拒了一番,此前还需先去抬阁山寻找颜真人,各衙门大小官吏皆震恐,武后手段素来非君子手段,这少年竟然敢谢命不从,实在叫人害怕。
但奇怪的是,传言天后甚悦,期而待之,就此一着,白探微名声鹊起,以辞帝命博得名声的,这个龟兹少年是从来第一。
不过白探微毕竟心性沉静,并不会因这样的虚名所累,只是天后嘉奖的名声传播的实在太快,在长安呆了半月之后,有不少达官贵人上门拜访,想要一睹少年姿容,也不知哪些好事之人,称白探微为“龟兹卫叔宝”,唐时风气开放,少年又生得红发蓝眸,每次出行都免不得被坊间少女投琼送琚,一开始白探微还只是觉得唐人热情,后来才晓得那些人单单只想看自己的容貌,心中不禁反感,本来是求道而来的,忽然感觉唐国市井与龟兹国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此时司宾寺那头还没有消息,白探微不能贸然出城去,又怕招摇过市,故只能呆在典客署与火拔仇聊天。
幸好裴直常往来,几人夜了能去长安北里巷耍玩。北里巷是为长安的烟柳之处,大唐宵禁的不禁之地,白日与其他市坊并没有多少区别,不过一旦到了晚上,此处便热闹非凡,世人皆知北里巷烟柳奢靡,却从来不知北里巷也是不少名家文豪常踏步之地,身为长安名少年的白探微到了此处,也定然低调不了,不过比之白日的长安城,夜晚的北里巷更是如万花筒一般,博物琳琅,金鼓夹杂,一时不分南北,一时也没几个人认得出白探微来。此处既有高冠宽衣的世家子弟,也有行乞来回的可怜人,既有翩翩君子的中原人,也有金发碧眼的西域人,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白探微此前只见过龟兹国的夜市,比之唐国的北里巷,就如蚂蚁与大象一般,虽然白探微有着镜师湖水般沉静的心性,但目界豁然扩大,见到如此繁华的长安城,也忍不住心旌摇曳,大唐长安城如一团耀眼的烈火,只要踏足此处,功名之心就如燎原星火般地被点起。
白探微表情镇静,心中实则暗涌波澜,如秋溪僧人在身边,定能与自己畅聊半夜,想到此处,心中竟又挂念起秋溪僧人来,一想到秋溪僧如此笃定地一心向佛,此番入了蜀地,又难免有一番成就,心中忽然稍稍失落。
“先生,裴某去为你还有火拔兄弟定做几件衣裳如何?这里有陈姓的布商是裴某以前的管家,现在先生声名已起,再穿着道袍就不像样了。”裴直道。
白探微方想拒绝,不过转念又觉得应入乡随俗,二来自己与火拔仇的装束在长安太过招摇,换件平常衣裳也许会好很多。
“那便有劳裴大人了。”白探微在酒馆门前侧身抬手,示意裴直先进。
裴直一见如此,拘于礼数,也躬身伸手示意白探微先请进,二人左右一站,让中间的火拔仇倒是浑身不自在了。
“哎呀,我说两位,我火拔仇虽然没读过书,但世上多少人都是碍于情面才施礼节的呢?我等都已经这么熟悉了,我看就免了吧,另外我早听说这北里巷是烟花柳巷,不拘礼节之处,你让我让的好不是滋味!”说罢,火拔仇拨开两人的手,抬脚大踏步进了酒馆。
三人在二层侧厢房小酌,或许是北里巷夜市太繁的缘故,这二层小酒馆却显得有些门庭稀落了,不过如此一来几人也落个清净,白日在典客署也不曾如此能安静地饮酒,今夜在此,饶有意境。
半晌,裴直为白探微斟酒,中间陈杂颇有意味的叹息,白探微轻笑,知裴直心中的事情憋了许久,于是伸手抵住裴直的手道:“裴大人,小子只能再饮半杯了,如再饮,也许就无神志分析大人的事情了。”
裴直微微一怔,不曾想自己的动机竟被眼前的西域神秘商客给看出,一时难免尴尬,怕是自己这几天在长安太过的殷勤,让白探微给察觉出来了。
“这……先……先生。”
“哈哈哈!”火拔仇爽朗一笑道,“裴大人,不瞒你说,探微公子自在银山烽燧时就看出大人的心思了,一直等大人开口,只是大人一直憋着不说……”
酒酣耳热,火拔仇说到此处忽然闭嘴,目光挑向身边的白探微,想起来当时白探微吩咐自己不要将此时说明,当心在唐国无故与其他人有所纠缠,但这话已经说出口去,再收回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此时白探微神色不动,轻抿了一口酒。
裴直更是惊讶,心知眼前的少年心智过人,故也不愿多有遮拦,仰头饮下一口酒道:“先生!那裴某便说了,裴某与武后有仇!”
此话一出,火拔仇噗地一声将口中的酒喷出,双目瞪得浑圆。
白探微也好是一惊,只是神色不动,手指扣紧了酒盏,轻声道:“何仇?”
“杀父之仇!”此时裴直面目闪过一丝狰狞,与那日在唐蕃古道上大开杀戒时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