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长安
风沙至于夜半逐渐平息,而白探微早已无了困意,心中有疑惑,又不愿当着众人的面询问,幸好僧人也不曾睡觉,更似乎是等着白探微一般地,子时过半,风沙彻底平息,一抹缠着阴云的朦胧钩月浮在空中,此时周遭静谧如雪,守在烽堠外的裴直与童郎也各自席地睡着,只有两道齐声的脚步沙沙作响。
月光之下,一黑一白,两道长长的影子铺陈在砂砾之上,往前行了一里路有余,远望沙丘在月光下闪着荧光,如画般地起伏在二人眼前。
“先生可以问了,贫僧知晓,尽皆回答。”僧人止步,手中的念珠亦停了下来。
“圣僧为何称那怪物是穷丹将军?”这是白探微心中最为疑惑的事情,其一,火拔仇说关于萨珊国的事情根本就是传说,很少有人知道,秋溪僧人远在于阗国,为何知晓此事。第二,那怪物生的如此的高大而且丑陋,怎么可能是萨珊国的战神穷丹将军呢?
僧人并不着急回答,而是问白探微:“先生似乎知道穷丹将军的故事。”
“由龟兹东来,一路无聊,道听途说而已。”白探微道。
“此事,恐怕先生只会当个笑话听吧。”秋溪僧人表情不变,而后又说,“在没有见到穷丹将军之前,贫僧也不愿意相信此事,邪魔外道皆是传说,唯一的魔只是在心中,但……”
僧人又迈开了脚步,边走边说。
在萨珊国即将灭亡之际,萨珊国战神虽然尽力驰援,但谁都没想到大食国的攻势会如此的迅猛,当穷丹带着军队抵达时,萨珊国大势已去,萨珊各部已经内部叛乱,萨珊王被杀,但忠心耿耿的穷丹不愿接受失败与叛乱的现实,利用了神秘的萨珊国仪式召唤出怒魔鬼怒魔阿斯莫迪乌斯,并与其定下契约,将萨珊国土悉数变成飞鸟不越的大漠,另外还赐予穷丹足以养活千军万马的财宝,代价就是萨珊国百姓及其大食国军队的生命,而现实中,两国交战近于尾声之时,恰忽然起了夺人性命的瘟疫与遮天蔽日的沙尘,这件事情也就成了穷丹化魔附会的蓝本了,秋溪僧人一开始对此事是丝毫不信的,直到天竺僧人究由什找到他之后。
穷丹将在邪神仪式之后,自己也变成了丑恶的魔鬼,穷丹需要萨珊王子卑路斯的威名,从新纠结萨珊旧部,于是将藏有宝藏秘密的青泥珠交给了卑路斯,但卑路斯胆小怕事,加之没有取得绝对的威信,他只得向东方的唐国求救,于是把青泥珠献给了大唐皇帝,但奇怪的是,大唐皇帝并未派遣一兵一卒帮助卑路斯复国,穷丹将军恼羞成怒,将卑路斯杀害,并一直在寻找青泥珠的下落,企图寻找能够帮他收拢萨珊残部并复国的人。
秋溪僧人本与此事无关,是天竺高僧究由什往于阗请求秋溪相助,穷丹的魔鬼在萨珊旧土上作恶不止,以害人泄愤,秋溪僧人一开始听闻此事,觉得是好事者编造出来夺人耳目的故事,但究由什是游历萨珊的得道高僧,别人会胡编乱造,他绝对不会这样,于是秋溪僧人与究由什连夜动身,跋山涉水终于到了萨珊国旧土,经过半年的寻找才在一个风沙之夜看到了穷丹将军所化的恶魔,秋溪僧人这才相信究由什的话,二人就地诵经度化,穷丹发愿不再残害生灵。
“几年过去,相安无事,不知为何,穷丹将军的鬼魂今夜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秋溪僧人皱着眉头,又道,“贫僧亦知,魔即怒妄,当时穷丹将军可能惧摄僧人,故作权宜之计,而今卷土重来,希望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才好。”
“那按圣僧的意思说,这世上真的有鬼魂精怪了。”白探微道。
僧人沉默,不置可否,不过这也不由得人不相信,白探微先前亦试探过,那怪物并非幻象,而是真的存在的,火拔仇与其**一招,白探微也看在眼里。
“穷丹将军忽然出现,贫僧想应该有所托之事,只是贫僧实在想不到穷丹将军还有什么想托贫僧办的。”秋溪僧人道。
白探微仔细观察僧人的表情,亦不像是在说谎,而且他所说的与火拔仇听到的传言是如出一辙,除却萨珊王子卑路斯盗走青泥珠这一环不同之外,其余都一样,当时白探微怀疑火拔仇说的故事,就怀疑在萨珊王子卑路斯是如何在魔鬼手中盗走青泥珠的,现在听僧人说的,感觉更加的符合情理,而白探微也确实听说卑路斯在长安的波斯胡寺忽然暴毙,事件前后都能形成闭合的回环,除了有些传说色彩之外,并无明显的漏洞。
“先生还在怀疑贫僧?”秋溪僧人见少年似乎不甚活跃,于是问道。
“这种事情,怀疑也是情理之中,倒不是怀疑高僧,而是怀疑是否还有更多的秘密。”白探微道,“直觉是镜师的命脉,若无天生敏感的直觉是成不了镜师的,小子的直觉告诉我,穷丹将军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僧人微笑,道:“今晚先生也亲眼所见了,绝非是幻象,贫僧所识浅陋,实在无法看出其他端倪来。”
白探微长舒一口气,对于此事也不是十分的执着,道:“也许,天地之间真的有这般的东西吧,来兮先生告诉小子,天地大化,不可以鼠目寸光测度之,需小心求证,求证不果,再留与后来人,但小子实在好奇,穷丹将军真的能变成魔鬼吗?或者世上竟真有幽冥之物?”
秋溪僧人没有搭话,这个问题过于繁复,如果说只是传说,还能相互推测讨论,但今夜的事情不止一双眼睛看到,在不知天地玄妙的前提下,实难给出肯定的回答。
“也许唐国有先生要找的答案。”良久,秋溪僧人又道,“我听闻唐国有道术,李氏皇帝又以李耳后人自居,道门兴旺,先生可以去唐国问问道人,此般幽冥谜案,中原人必不少见,也许早探究通透了。”
白探微轻叹一口气道:“不瞒高僧,小子此番去唐国就是为了往长安抬阁山寻找颜真人的,来兮先说说,小子要找的道,颜真人能告诉我。”
“颜真人?”秋溪僧人问道,“是不是在唐贞观年间破获傀儡一案的颜真人?”
“不错,颜真人受道长安莫知道长,破获傀儡案之后,就与妻子隐居大山,寻仙求药,据说以得了仙身,世事无一不晓,小子找到他……”
“就能找到先生的家人。”白探微话说了一半,被秋溪僧人这句话打断了。
白探微一惊,这僧人竟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心中佩服万分,也终于放下了倨傲,道:“是的,小子听母亲说,生父乃是唐国将领,征战龟兹时与我母亲相遇,后因君命撤出了龟兹,此后便没了消息,小子心中之结,就在此处,小子望母亲抑郁终日,不堪孤独,于是与去过唐国的火拔仇兄弟结伴东行,希望能找到生父,了了母亲的心愿。”
僧人听到此处,从袖中将那支横笛摸出,双手奉与白探微道:“先生,你我同心同愿同路,天下虽大,然知音稀于日月,不知去了唐国,你我是否还有机会再见面,这支横笛就送给先生,望先生切莫忘了贫僧。”
白探微心中一漾,从来只是自己一眼看穿别人,从未有人一眼看穿自己,而眼前的僧人处处能知自己的心意,说是知音丝毫不为过了,于是并不推辞,亦双手接过横笛,而后又从自己的皮革囊中取出一枚刻有龟兹金翅鸟图腾的铜镜,约摸手手掌大小,可以挂在胸前或者身上作为装饰。
“小子生于莽荒,无有过眼的宝物,高僧若不嫌弃,就收下此镜。”白探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