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银山烽堠
两个时辰前。
银山碛口,风吟似箭,烈日之下的碛滩如滚烫的木炭,熏风燎燎下,一座直挺在山口左侧土坡上的烽堠如平地而起的利箭,直插在莽旷的戈壁之上,此为大唐西出的最后一烽,名为银山烽。
烽堠的阴影下,几名赤膊的男子席地而坐,围戏彩选,有唐一代,民风开放,彩选赌博一时风靡全国,自上而下无一不爱,这彩选能出现在大唐西境的荒漠之中,故此可见一斑。
众人围坐之中,一名高大男子尤为显眼,肌肤如白瓷,却腱肉似石,一张少年脸孔如石雕一般,层次分明,那煞白的脸孔非但不显得文弱,却增添了那武人上下的肃杀之气,与周遭的男子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这些戍守在大唐边境烽堠的士兵,称烽子,边境数年安定,早已无战可打,这些烽子闲来无事,只得以彩选消磨时光。
半天下来,这座中的高大少年已输了不少的钱,心中不服,不断加注。
“裴大公子,你再这么输下去,兄弟们的钱你可还不起了,我看啊,你就歇歇吧,这风色一时有一时无,强求不得。”座中一人,相貌黑瘦,稍稍年长,见那少年烽子输了不少钱,操着一口西北话劝阻道。
“怎么?怕我给不起钱!”那高大少年乜斜着双眼,表情傲岸,“再来一轮!你都说了风色一时有一时无,说不定下一轮便来了。”
其余几个借钱与他的烽戍见少年赌性大发,也恐怕这少年到时候耍赖不还钱,赶紧上前劝阻,不曾想竟然惹恼了那少年,只见他高大的身躯豁然地站了起来,比四周的人都高出半个脑袋来。
“我乃河东裴家大族,怎么会少了你们的钱,裴某心中本来抑郁,借你们几个钱耍玩耍玩,也欲加刁难,分明是看我不起!”也许是天太热,这少年心中忽起了无名火,但世人借钱哪有这个态度的,其他人自然不服。
“裴大公子,我们也只好在这儿叫你声裴公子了!”那人群中一名瘦小烽子表情为难道,“我们目光短浅,拼了命守在这里,风里来雨里去的,就为了这么点俸禄,你裴家的际遇都已经如此了,唉!我们是真担心你还不上钱!公子您就别难为我们这些小人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点燃了少年心中的怒火与委屈,不由分说一把就将那瘦小的烽子掐到了空中,狠狠道:“你若敢再含沙射影地提我裴家旧事,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裴直!你在做什么!”正在此时,一匹玄色大马冲将过来,但见马上一人,手中牵着一匹马,到了此处一跃而下,这人身着圆领衫袍,头戴软脚幞头,背负一张玄色短弓,箭羽数支,此人面容虽算不上俊俏,却算得上中正大气,匆匆赶将上来,将那名叫裴直的少年一把拦住。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般的没遮拦!”只见那人凑到裴直耳边轻声道,“你若再惹事,怕是烽燧都不让你守了,宁折兄你再忍他一忍,待风头过去了,你还得回长安呢!”
这人似乎知道少年的往事,一句话说进了裴直的心中,叫裴直的怒火消了大半,而后那人又取出钱来,将裴直欠下的钱款悉数还清,这才解了围。
“段兄!你万不可这样,这些钱我自己还得起!”裴直忙上前阻拦道。
“宁折兄,你的事就是我段秋的事,当年若不是裴大人,我段秋连性命都赔上了,这几个钱算什么,裴兄若不愿受人帮衬,以后一并还我就是。”段秋爽朗一笑,又让那些烽子各自回去歇息了,见那些都走远了,这才又凑到裴直的耳边说了什么话。
那裴直脸色一紧,道:“什么!这也太无法无天了,连朝廷他们也敢……”
“嘘!”段秋用食指抵着嘴唇,又轻声道,“此事万不可伸张出去,来,我们边走边说。”
说罢,段秋上了玄色大马,而裴直则先取了随身配刀,这配刀一长一短,一横一障,皆是环首唐刀,锋利无比,裴直将这两把刀称为“无常刀”,曾在长安时,裴直用此刀斩杀了崔氏二豪郎,一时名动江湖,被呼作“无常流剑师”,在江湖上亦有些名头。
末了,乘上段秋带来的铁青宝马,裴直在烽堠呆了一年多了,未曾骑过马,此次有了宝马,兴致很高,在黄沙大漠中驰骋了好一阵子方才尽兴。
裴直一勒马辔,马儿抬起前蹄,高高跃起,烈日之下与这马背上的赤膊少年一并成了西北大漠苍劲的风景。
“宁折兄,你这马上功夫还没有落下啊,快些穿上衣服吧,大漠太阳过于毒辣,不可晒伤了,这幅铁板身子还要为朝廷立功的。”段秋道。
“段兄,现在可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了吧。”裴直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今晨有人来报,昨夜在古道上有一众响马尾随于阗国的护僧驼队,叶大人放心不下,让我前去探一探,最近在古道上起了一股响马,有人道是高昌旧部,此番正好前去查探一番,正好要路过银山烽堠,早与你们烽帅打过招呼,必须要带上你,这次立功的机会,裴兄可要好好把握,无论如何,若是查出了那响马的下落,也定然不用再做个烽子了。”段秋道。
裴直一听此话,心中微微不快,原以为段秋这是让自己去救什么重要的人,原来只是去探探情况。
“什么僧人这么重要,还要劳烦经略使大人操心?我听说自从三教并立之后,皇帝由重高僧的起居安全,尤其是天后治下……”这裴直提到“天后”二字,心中一揪,几欲沉默,又怕段秋看出什么来,又道,“现在西域的护僧驼队战力堪比边戍,有什么好操心的?”
“这次不同,这次护送的是于阗国高僧秋溪大师,天后爱佛,世人皆知,此次天后邀请秋溪大师入京翻译《华严经》,另外,这次急召圣僧还有一个原因,说来十分的诡异。”段秋道。
“诡异?如何个诡异法?”裴直问道。
“说是天后闺中有恶鬼,夜不能寐,由来大半年了。”段秋说此话时,语气不是很确定。
“哦?还有此等稀奇的事情,这边境连年战乱,我裴直呆了这么久,半个鬼影都不曾见过,皇帝寝宫中怎么可能闹鬼?”裴直血气方刚,岂能相信此话。
段秋也道:“说实话,我也不信,但这都是叶大人告诉我的,说务必要保证秋溪大师的安全,如果那群响马还跟着的话,就立马回去禀报。”
裴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但没有搭腔。
“宁折兄,我知道你在银山烽憋屈的很,人生大多不如意,我都想好了,这次我就把事情说得严重一些,让人把你先调到都护府的军下去做个守捉郎,再找点机会立个功,不愁前途。”段秋道,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了,千万记住,叶大人交代过,这次只是刺探,千万不可鲁莽行事。”
裴直苦笑道:“一切听段兄的。”
暗夜时分,大漠深处。
红发少年郎辨清了声音的方向,差火拔仇前去刺探一番,究竟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