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召唤出穷丹将军的鬼魂之后,需要将青泥珠奉还给他,不然就会死。”火拔仇是个亡命之徒,整张脸上写着的都是勇猛,但此时双眼中却闪过了一丝恐惧,“据说,萨珊王子卑路斯在看到唐国皇帝不愿出兵帮助复国之后,就奏请皇帝在长安城醴泉坊修建一座波斯胡寺,目的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地与穷丹将军相见,而胡寺在落成之后不久,卑路斯就忽然暴毙,坊间猜测是王子已经将青泥珠送给了大唐皇帝,再也无法要回,所以才被穷丹取走了魂魄,这件事情没有几人知道,我在长安北里巷曾识得几个萨珊人,因帮他们捉了波斯胡寺的盗贼,才与他们相熟,此事便是他们告诉我的。”
“哦……”少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相信的神色来。
“看公子的颜色,好像还不是很相信,我火拔仇在江湖上虽然是个老滑头,但在探微公子面前可不敢说谎。”火拔仇见少年沉默良久,不愿回答,故如是道。
“相信故事的一半,不相信故事的另一半。”少年轻拍骆驼的脖子,骆驼曲腿,少年从骆驼背上轻轻跃下。
火拔仇不解,眼前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其人早已名满龟兹,兼学佛道,无所不包,说话做事的方式难免与常人不同,但少年方才说只相信一半的话,着实令火拔仇不解,什么事情是能够相信一半的呢。
“萨珊王子卑路斯带着宝珠去觐见大唐皇帝的事情不假,青泥宝珠确有其事,这是我相信的一半,另外一半关于宝珠的来历,小子不信,且不说到底有没有穷丹将军的鬼魂,就说穷丹将军的青泥珠被一个落魄的王子盗走这件事,就很不合理。退一步说,卑路斯就算能在一个魔鬼手中盗走青泥珠,那他怎么又能平安走出这片大漠呢?你不是说穷丹将军有一口大布袋吗?他根本不需要等到卑路斯到了长安才想到要去索要青泥珠。”红发少年微笑,语气和缓,让人不愿反驳。
“这……”火拔仇微微语塞,想了好半天,又道,“那这事可是萨珊人亲口告诉我的,岂能消遣我不成?”
“青泥珠是萨珊国宝,怎能轻易告诉别人,大多数世人好奇,好奇的同时也容易被蒙蔽,而蒙蔽人心的最好办法就是利用似是而非的故事,横竖都能说出道理来,一个故事可能有一万种见解,萨珊人编造这个故事的目的恰在此处,青泥珠的来历愈是扑朔迷离,那它就愈安全,用一个穷丹将军鬼魂的故事至少可以吓退一半觊觎青泥宝珠的盗贼。”少年的笑容更有深意,目光似乎刺进了火拔仇的心里。
只听少年又道:“浑水里才看不清真相,火拔兄,人的眼睛看见的大部分都并非是真实的。”
火拔仇猛然一惊,似乎从梦中醒过来一般,不知为何,少年蓝色的双眼似乎有漩涡一般的力量,让人身陷其中,无法挣脱,直到少年的目光移开之后,火拔仇方觉上下一松,其间竟有恍惚一梦的错觉。火拔仇长吁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
“看来传言果真不假,公子不愧是龟兹国第一幻术师。”火拔仇感叹,此时脑海已经清醒过来,方才明明看见少年跃下了骆驼的,但此时看去,少年仍旧稳稳地坐在骆驼背上,火拔仇一惊,难道说方才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觉。
少年哈哈一笑道:“小子只是个香料商人,不是什么幻术师。”
火拔仇知这少年行事诡秘,也不愿再多争辩,正想寻一处能够遮风挡雨的岩石,耳边突然听到一些响动,似乎有人隐隐的嘶喊之声,在大漠之中来来回回,声音虽听不很清楚,但其中之撕心裂肺令人触动,在悄寂的黄沙海洋之中显得格外的诡异恐怖。
夜幕沉落,鸤鸠鸣啼,熏热与微凉的夜风夹杂着扑面而来。
火拔仇静下心去听,心中又是微微一颤,似乎还不止一个人在嘶喊,而好像是很多,顺着大漠中的风被送到了耳边,火拔仇第一想到的便是关于穷丹魔鬼与他布袋的传言。
“公子!”火拔仇提高了警惕。
“嘘……”少年表情镇静,眼轮抬起,不紧不慢地说,暗光之中,少年侧脸与高挺的鼻梁似同雕刻一般。
风落,心定。
少年双耳一颤,眼轮轻轻抬起,只觉得双耳中嘶喊声越来越大,不仅如此,似乎还有兵刃相接之声,至于心如平湖之时,已然辨明了声音的方向,而后少年面朝东南方位的沙丘后头望去,深吸一口气,那声音又渐渐模糊起来了。
“火拔仇,在那边,有铁器声。”少年面目镇静,指向兵刃声传来的沙丘道。
一听此话,身形高大的火拔仇顺势抽出腰间的短柄弯刀,而后将脖子上的遮沙方巾朝脸上一提,心情激动起来。
听少年说有铁器声,火拔仇仔细听去,也似乎听见了隐约的兵刃声。另外因为唐时严格的津关制度,进入唐境需取得州府发放的过所,而且还要有一名担保人,所以在进入唐境之前需取得一个唐人的信任才行。
为此,红发少年郎想出了两个办法,一是寻求于另外往唐国的商队,那些老练的商人自然有办法顺利带自己进入唐境,但极有可能是偷渡,这样即便到了唐国也得四处藏躲。另外一个就是识得唐国边戍将领,让他们做担保人,而识的边戍将领的唯一办法就是帮助他们绞杀大漠中的马匪。
一见机会来了,所以火拔仇万分激动,搓着手道:“老子这身本事闲了多时了,今天要痛快一番去了,公子!你先寻一处避他一避,这沙脊上太过招摇,万一马匪绕过来挟持了公子,我火拔仇的拳脚可就放不开了!”
半晌,火拔仇但觉得身后并无动静,扭头一望,那少年却微笑地看着自己。
“公子!”火拔仇一双虎目瞪地浑圆,俯视着那白衫公子。
不知为何,那少年的镇静之势却比这浑身杀意的火拔仇更甚一分。
“小子自在此处等你便罢,火拔兄武功盖世,小子当不惧十步之敌。”少年嘴角恰如钩月,竟无半分惧意。
火拔仇虎目一转,方想反驳,却又觉得少年此话有理,只是纵身大漠深处,几日以来有些警惕过了头,而方入夜忽遇上此事,一时阵脚微乱,竟也未虑得身后的少年是何般人物。
“哈哈哈!难得公子这般的信任火拔仇,那公子便在此处等着,我过去探探就回!”那火拔仇爽朗一笑,而后扭头踏沙飞蹿而出,直朝那兵刃作响的沙丘后头扑去。
少年从驼侧取下一把五弦紫檀琵琶,竖抱琵琶席地而坐,此时暮夜沉落,一梳恰似少女望山眉的朦胧月牙被黄沙托出天际,少年闭目,信手而弹,一时弦声如泉,涓涓而出,少年皱眉呼吸,继而似山泉跌落,一如飞悬行瀑,忽而又恰似袅袅云烟,少年轻皱之眉缓缓松开,便在这时,只觉身体一空,从万丈青冥直坠而下,既而心跳加速,浓密的红发两鬓涔出细汗,少年压住呼吸,默念蝴蝶心咒,侵寻幻境渐消,直如拥堵的大水冲垮了堤坝一般,少年的双眼豁然一睁开,同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只觉得食指发胀疼痛,低头一看才发现,手指紧紧地扣在了琵琶弦上,已然磨出了一道细微的血痕来了。
末了,少年起身,从骆驼侧腹的皮革袋中取出一枚铜镜,而后手起双莲诀,轻抵在鼻尖,默诵蝴蝶咒,借着微弱的昏光一看,此时双目之中竟有白云遮日,少年紧闭双眼,而后睁开,此时双目之中方才烟消云散,此时耳边方才又响起那乒乒乓乓地兵刃交接声来。
“因镜之力竟可逾我而生……”少年盯着镜中自己的双眼,心中泛起了微微寒意,又想起了在龟兹国来兮仙人将因镜咒法传授与自己时曾万般交代,道、因、命三镜之中,因镜中有人心,就如野马,最不可纵,要驾驭这匹野马就需心境万空,否则将被镜术所催生的幻境反噬,轻则遁入幻魇,重则终生谵妄癫狂。
少年想到此处,又抬头朝遥远的东方望去,忽而感觉坦**舒适,心驰神往,在那里有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唐国,亦有被天下人神往的都市——长安。